虚构之门(短篇小说)
作者: 巴文燕一
周四下午,戈根东难得按时下班,去超市买了两斤牛肉、一斤牛背筋,还特意到干货摊上要了草果、八角、桂皮、白芷等香料。到家,细心打理,出锅前十五分钟,还搁了几段新鲜玉米。顺便清蒸个蒜泥茄子、四两白灼虾,一份凉拌折耳根海带丝,摆上桌,绿的红的,白的紫的,格外丰盛。苏慧生问今天啥日子,他也不应,盛了饭,坐下就吃,嘴的开合幅度比以往大。
苏慧生瞄他好几眼,没引起他的注意。喝汤的时候,甚是欢腾,听着有一种汁液四溅之感。女人转脸正对他一一傍晚的余晖正拼命扒拉着男人的背,耸动的流岚,让她产生一种男人颈后有光的错觉。
往常,戈根东基本无视苏慧生的目光,欣赏或是责备,放屁还是打嗝,十年夫妻,逐渐过得跟空气一样。这会儿,大约妻子的眼神凌厉了些,戈根东终于察觉到点什么,瞬间意识到自己轻佻了——嘴和喉结来个急刹车——又恐过于明显,戛然而止,渐次放慢。
苏慧生瞅得清清楚楚,她习惯性地歪下脑袋,皱下眉,笑了,伴随着胸腔意识模糊的抽动。苏慧生喜欢新鲜,但平淡无奇的生活突然咕嘟出几个来历不明的泡泡,也挺让人纳闷的。女人的直觉让她有些不舒服。但仅仅是老公喝汤有些欢快,也不足以达到找碴的程度。
“今天的清炖牛肉超常发挥嘛。”苏慧生夹了块牛筋放嘴里,嚼两下,发出双齿相叩的脆响,似在体会筋道的肉质带给她的糯感,一边用余光继续窥觑男人。
“软硬正好。
“放了草果,电压锅二十六分钟。”
苏慧生夸张的表演和话里有话,没有再度引起戈根东的注意,除了动作慢下来,他的眼睛仍停留在自己面前。剩下的半碗汤全数倒进口觜里,这回声音温和多了,嘴巴的开合也恢复以往的细椭圆。
“今天福利院杨副院长给我打电话了。”苏慧生停顿下,接着说,“有个一岁多的孩子,刚会走路,是个不懂事的大学生生的,哪儿都没问题,特别健康。”
空气中有一道逼仄的气流,斜斜地切进来,它隔开了某种东西。
“男孩儿女孩儿?”
“男孩儿。”
戈根东起身给自己盛了半碗米饭,习惯性给苏慧生也舀了两个半勺,边说:“我们……还是要个女孩儿吧。”苏慧生一怔,大眼睛瞪向男人,抬高音量和语速:“之前你不是说要个男孩儿吗,我给杨副院长也是这样说的,所以才等这么长时间。”苏慧生是报社记者,有些社会关系。
“我觉得领养的孩子吧,还是女孩儿好些。”妻子的情绪似乎没有影响到丈夫,还是丈夫的心没在妻子那块儿。苏慧生扬起下巴,盯着老公浓淡有型的双眉。戈根东自顾吃着,现在,他彻底恢复了惯常的表情和动作。
空气中传来“啪”的一声,苏慧生手上的碗,从空中移位到桌面,一根筷子从碗口滑落,在钢化玻璃的餐桌上翻滚,恰巧停在桌沿。它的主人抬屁股走人,椅脚摩擦木地板,发出很不耐烦的嘎吱声。以前这种时候,戈根东就有点犯虚,要么过去哄人,要么也起身。此刻,男人呆坐,眼睛盯着桌上那半碗米饭。洁白的饭粒,在他的视线中渐次虚化,晕成一团白。
无处不在的白。渐次温润、柔软起来,泌出淡淡的香,它们来自洁净的皮肤。那边,电视机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鱼贯入戈根东耳朵。男人扭过脸,女主人气呼呼坐在沙发上,三米外的电视画面,在她手臂胡乱伸缩的动作中,变换不同的画面,荧光闪闪。
戈根东起身走过去,把妻手中的遥控器拿过来,动作轻柔,遥控器的塑料薄膜在男人的手心拧巴着。苏慧生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盯着六十五寸的小米电视,嘟着嘴,两边嘴角变成下弦月,唇珠像个小山峰。
“听你的,哪天我们去看看那个孩子。
苏慧生抿了抿嘴,说:“其实你要男孩儿女孩儿我都依你,主要是你的态度……”戈根东伸手揽过妻,女人顺势靠在他肩上。
“你要实在不想……就算了?”
“我听你的。”
女人很想问问男人今天怎么了。清炖牛肉是戈根东的拿手好菜,她太久没有吃到.得有一年多了吧。俩人都忙,经常不能按时归家,一起在家的机会更少,有时大晚上的还叫外卖。但她犹豫一下,嘴里冒句:“我再给杨副院长说说吧。
男人手臂间多出的几分力道代表回应。
电视上,一身白衣的翩翩少年,手握鱼肠般长剑,自云端飞落桃林,一眼望不到头的粉色桃林,瀑布声声,呼啸而下,溅起的层层浪花儿,堆起白色的赤焰城堡。
二
周末上午,吃过早饭,戈根东如往常拿本书坐在阳台上。捧着书,心思却不在书上。唯有独处时,戈根东才感觉自己是自由的。他在脑子里不断重复演绎着过去的那一幕,像那个神秘的梦中人爬上陡岸,从水汽弥漫中显形,到步入被遗弃的寺庙,再到梦见一颗跳动的心脏,令人心惊肉跳。身临其境的回忆,和恰到好处的增补、渲染,让他的脑门渗出一层热霜。
苏慧生给自己请了五天公休假,打算在家里好好做几天老婆。
苏慧生后来想了想,发现自己好长时间都没怎么关心到戈根东了,两个人每天重复着昨天的故事,感觉像一台机器上的两枚螺丝,周而复始在旋转,雷同、单调、麻木,抬头低头风景都一样。起初,苏慧生以为是领养孩子的缘故,这事儿提出来后,戈根东虽然有些抵触,但也没明确表示反对。其实,苏慧生无所谓,她认为只要两个人好,可以不要孩子。事实上两个人结婚时,有过做丁克的意向,时过境迁,如今难以释怀的是他戈根东。
在这件事情上,苏慧生思路清晰,她想,或许戈根东需要时间,她不着急。
隔着阳台的落地窗,苏慧生觉得戈根东低头读书的剪影很有型,她很满足地忙进忙出。应该说,当初,苏慧生看上出身农村的戈根东,就是因为他喜欢读书。他的文笔还好,当年还给她写过几封情真意切的情书,十几年了,苏慧生一直保存着,跟那些贵重的首饰放一起。戈根东在市政府办公室工作(如今已是办公室副主任),是个服务领导的活儿,累,没时间性,但无论再忙再累,回到家都要翻几页书。苏慧生别看是个记者,却不咋爱读书,她更喜欢看各种网页、公号,或是刷短视频,好几次,苏慧生撺掇戈根东写小说,说只要他写,肯定能成为一个作家。
戈根东不以为然,他只喜欢读,不喜欢写(做秘书写得够多了)。再说他在政府部门工作十余年,非常清楚,很多事情从来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一个作家想要靠写作养家糊口,那简直就是个天方夜谭。这会儿,戈根东站起来,单手拿着那本读过无数遍的《环形废墟》,眼睛望向窗外。
在一个飞鸟绝迹的黎明,魔法师看到大火朝残垣断壁中央卷去。
窗外,斜对面,大约两百米,有一块椭圆形休闲区,有打太极的、舞扇舞剑的,有在健身器材上扭腰的,有使劲甩双臂的(感觉都要甩掉出去了)……孩子们围着敦实的塑料滑梯、蹦床,不厌其烦地上上下下,有几个在奔跑、尖叫,嘈杂声不绝于耳。
传到阳台这边来,已经略显稀薄,戈根东还能接受,把它们当作白噪音。
他隐约记得,过去的某个早晨,曾经也是透过这扇窗户,他看到过她。但,是在休闲区,还是在楼下的人行步道,甚至他们迎面撞上过,已经模糊了。他只记得,那张极富辨识度的脸,他肯定是见过的——不能用漂亮来形容,短发,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单薄,整个人感觉很轻,像一片有细绒的白色羽毛,随时都会飞起来。年轻时代的戈根东,向往过他未来的恋人,就是她那样的感觉。对,佗寂感,和这个世界似隔着千山万水,却又分明是团炽热的火焰。
他后来娶了苏慧生,自认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妥协。
莫名地,他转过身,倏然看见苏慧生正在看他,女人站在厨房与客厅之间的门廊处,光线的作用下,戈根东看不清女人脸上的表情。他想笑一下,却又装着不经意地转回来,重新坐下,重新翻开书。
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三
随着时间一日日往前推移,戈根东意识到,事情真的已经过去。
除了在他的心底凿下一个洞窟,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
他甚至有些委屈,怎么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呢,那么惊心动魄的事情,那么传奇的经历,怎么可以像个泡影似的还没绽放就熄灭了呢。但当他理性地、设身处地为那个女人想,又十分理解——她也只能这样处理,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生生落一个哑巴吃黄连——委屈的应该是她。他由此猜度她是智慧的,更生出几分纠结和疼惜。
事情发生刚开始那几天,戈根东每天木杵杵的,静待警察上门,等了两三天(他已经做好束手就擒的准备),没什么动静。按理说,报警不应该拖这么长时间(会丧失证据)。他又担心某个男人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挥拳相向;或是接到要挟的电话,让他拿出多少多少钱来摆平此事。
真到那一步,他也认了,心甘情愿挨打,心甘情愿掏钱,或是被公安带走,谁也怪不着,只能怪自己。只是他不知道怎么给苏慧生说。
发生那样匪夷所思的事情,说出来谁都不信。
苏慧生也不会信。
最主要的是,会彻底颠覆他在所有人心目中的形象。
在别人心目中他什么样儿,戈根东并不确定,但肯定是不会发生如此奇诡事情的人(别有用心的人会揣度他是故意为之)。他倒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但他还是在乎苏慧生想法的,虽然他们的生活像半干不净的水面,缓慢,波澜不惊。不得不说,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习惯苏慧生在他的身边。而且,这曾经是他很向往的生活,谈不上富足,平淡,无惊无扰。更何况如今他有一官半职。在戈根东的心里,他是感谢苏慧生的,可以说,没有苏慧生就没有他的今天。
什么也没有发生。
每天太阳照常升起,日子在往来复去的齿轮上,咯咯吱吱转动。
时空静谧得几近生锈。
有时他也暗自庆幸,可庆幸之余,又莫名失落。难不成我还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戈根东自问。肯定不是。那是什么?有时他怀疑,惊心动魄的那一幕,不过是他做过的一个梦罢了。可他十分清楚,肯定不是梦,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三十九年的人生,他没有过那么真切的感受一一全身血脉豕突奔涌,撞击之后腾起的山峰,噼啪作响,噼啪作响——他很想用地动山摇或山崩地裂这样的形容词。他和苏慧生好久没有那种生活了,自从发现是自己的问题后,他就不行,不,不是真的不行,是因为想到奔着一个目标去而不行——作为男人他失去了繁衍或是生殖的能力。他以为从知晓的那天起,他就这样了。没有想到,在那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中,他如猛虎下山,气吞山河,剥皮蚀骨……事后,戈根东翻过来倒过去地回忆,每一个细节,每一丝情绪,他只明白一件事——身下的女人,不是苏慧生。
当时,他以为自己在做一个少年时的春梦。
那种感受就连和苏慧生的第一次(也是他的第一次),也没有过。
想到这儿的时候,他莫名有些悲伤。似乎几十年走下来,最初以为重如泰山的东西,如今比鸿毛还要轻薄。而当下,一次恍若梦境的经历.倒成了一只锈迹斑斑的巨锚,横陈在他翻翘着白肉的生命当口。
戈根东从惶恐、不安、焦虑变成了强烈的想念。
这种想念,让他不断反刍当时的细枝末节、点点滴滴,特别是空气中扭动、倾圮的白,成了他每天欣悦的隐秘养料。是的,他从来没有那么畅快淋漓过,或者说,他很久没有那么畅快淋漓了。他甚至发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藏得很深但一直陪伴着自己的自己。其实,他仍旧光芒四射,恰同学少年,脸上的笑容那么纯净、勇敢。
尽管他更多地收紧自己,却难掩热烈的隐秘,它们像八月的桂花香,在夜色里,无孔不入。
四
戈根东家所在的楼,有三十三层,两个单元,一户一梯,他家住九层。
他寻思要么八层,要么是十层,后来想想也不对,酒醉的状况下,密集的数字排列,谁晓得当时他摁的是哪个数字。那天他仓皇逃窜,进电梯直接摁1,走出单元楼,才发现那就是他家所在的楼栋和单元,又重新进电梯,睁大眼睛,使劲儿摁了9。
幸好那天苏慧生没在家。
也不知道寻思了多久,等他再次低下头,身边站着两个中年妇女,同他一样仰面朝天。一小男孩儿拖拽着滑板,在他们周围旋转。他瞅瞅俩女的,对方也抻直脖子,目光斜下,在他脸上寻找天上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