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和同学(中篇小说)

作者: 杜光辉

到了十二月,西伯利亚的风不分国界地穿山越岭,激荡到中国的黄土高原,在一九七五年的古城里扫荡。也荡进西安铁路运输学校,披靡无敌的气焰被教室玻璃阻挡,灰头土脸地溃去退去。

路雪芬老师正在授课,踮着脚尖才能够到黑板的三分之二处,书写“铁路概论”,仿宋体,比课本封面印的书名都不差上下。

我是班长,坐在最后一排,教室里每个人的活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三个月前,我穿着摘去帽徽领章的军装,手持入学通知书到学校报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老师接过我的入学通知书,看过,问你是复员军人?我答是的。又问当了几年兵?我答六年。惊诧说老兵。我又把组织关系双手递给她,她说组织关系要交给党总支。又问你在部队担任什么职务?我答班长。女老师说党员班长,正好,我向专业科推荐你担任班长。我不知学校的班长和部队的班长一样不,部队的班长要靠对战友的深厚感情、技术精湛、严格管理,该暴风骤雨时暴风骤雨,该和风细雨时和风细雨。学校的班长怎么当,心里没底,不敢答应。女老师说我姓路,是你们的班主任。我看了你们这批学生的档案,全是来自农村的返乡青年、知识青年,有生产队长、团支部书记、妇女主任、民兵连长。我们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当上了班长。

路雪芬老师讲授的是《铁路概论》,她在黑板上把“铁路概论”四个字写完,转过身子说我现在提个问题,火车靠什么在钢轨上跑?

教室静得能听见喘气的声音,就没有回答的声音。路雪芬老师的目光聚到余根红身上,他穿着崭新的黑棉袄,跟大寨陈永贵的棉袄一个模一个样,陈永贵当国务院副总理接见外宾都穿这种棉袄,说是永葆农民本色。余根红还给腰上勒了条黑布带,说腰上勒根绳胜似穿一层,腰上还别着一根旱烟袋。课堂上不能抽烟,他把没装烟叶的烟嘴噙在嘴里吧嗒,过干瘾。

路雪芬老师说,佘根红同学,课堂上不能抽烟。

余根红说我没有抽,烟锅是空的,你不让抽,我就不抽。说完,把烟锅在课桌腿上磕了几下,发出脆响。

路雪芬老师说,余根红同学,你回答我刚才的提问。

余根红说你刚才提问的啥,我没记住。

路雪芬老师说我再重复一遍,火车靠什么在钢轨上跑?

余根红立马回答,轱辘子。

路雪芬老师说轱辘子是土话,用专业语言回答。

余根红回答轮胎。

路雪芬老师说不对,轮为圆也,胎为橡胶制品,常用于汽车、马车的行路装置,正确的回答是车轮。

余根红嘟囔,把他娘戳死了,答轱辘子不对,答轮胎也不对,只能答车轮。轱辘子、轮胎、车轮还不是一样的东西,把猪叫哼哼,还不都是猪。

坐在我前边的郝继华扭过脸给余根红说,你妈是女的,你姐是女的,你总不能把你妈叫姐,把你姐叫妈吧?你把这个道理搞明白了,你知道车轮不能叫轱辘子,也不能叫轮胎,只能叫车轮。

郝继华下乡五年,通过招生来到学校,硬茬,别说俺这些同学,老师都怯他。

路雪芬老师又对余根红说,以后回答老师提问要站起。

余根红立即站起,说我记住了,以后回答老师提问要站起。

路雪芬老师继续讲课,我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屎味。旱烟叶在烟锅燃烧后,要经过烟锅、烟杆、烟嘴中间的通道,被吸到嘴里。时间久了,这个通道就积淀出油脂样的东西,农村人叫烟油。怪味的发源地在余根红那里,他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

路雪芬看着正在忙活的余根红,问余根红同学,你在做什么?

余根红把烟锅放进桌洞,说烟油把烟袋杆堵死了,再不捅就抽不成了。

路雪芬老师说这里是学校,上课要专心听讲,不能做小动作。

余根红站起说我记下了,这里是学校,上课要专心听讲。

郝继华跟着说,余花头,红苕苞谷把你脑袋糊满了,铁路概论就装不进去。

余根红小时候得过秃子,脑袋上留下几块秃斑,寸草不生,郝继华叫他余花头。

余根红指着郝继红说,老师批评我,我接受,你算老几,小心我哪天收拾你!

路雪芬老师的课讲不下去了,把目光投向我,想让我站出来维护课堂纪律。我也觉得余根红和郝继华不像话,站起对郝继华说,郝继华,不要在课堂上吵架!

郝继华扭过头,嘴角一撇,长长地“咦——”了一声,把“哪个裤裆破了……”这句话说了半截没说下去,话头一拐说,当了六年兵,四个兜没穿上,才混了个班长,到了学校还是班长,多有出息,要是我,早就羞死了。

要是按我当兵前的脾气,早冲过去把他一顿扁揍。当了六年兵,学会了战友之间要忍让、宽容、团结,又不能让他这样在课堂上胡闹,说这里是课堂,你咋着恶心我都可以,就是不能干扰老师讲课,要是不想听课就出去,别人还想听课。

这个班里有四个同学和余根红一个县,都站起来看郝继华,嘴上没说哈,眼睛把话全说了。

郝继华再没吱声。

后来,我和郝继华关系还不错,他给我说,他那个知青点,年年都有知青返城,年年都没他的份,他成了那个知青点资格最老的知青。他听说铁路运输学校要到这个公社招生,毕业后直接到铁路上班。要是像往年一样靠领导推荐,自己还得继续在农村接受再教育。于是,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腰上别了一把杀猪刀,一脚踢开公社领导的家门……吹了一通比曲里拐弯还曲里拐弯的故事情节。

我听了只是笑。

余根红说郝继华,你胡说八道,小心公安局来抓你。

郝继华说我又没有犯公安局的法,抓我的啥?

余根红说你把生产队的牛都吹死了,公安局不抓你抓谁?

郝继华这才知道上了余根红的当,自嘲说老公鸡叫小母鸡把蛋踏上了。

我和余根红、郝继华住一间宿舍。晚自习回来,余根红立即给烟锅里塞上烟叶,点着,抽,嘴唇吧嗒得山响。抽完一锅,在床沿上磕去废烟,又装上烟叶,吧嗒,很惬意。

我问他抽烟就那么舒服?

余根红说不是一般的舒服,比干啥都舒服。俺堡子里的老人都说饭后一锅烟,赛过活神仙。你也来一锅,尝尝活神仙的味道。

我说我不想当活神仙,免了吧。

郝继华刚把一根“羊群”抽完。“羊群”是最便宜的纸烟,八分钱一包。

来自西伯利亚的风太猛了,为了防止西伯利亚入侵,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废烟出不去,浓度不断增加。郝继华把烟头朝地上一扔,冲着余根红说,你说抽烟比干啥都舒服,能比跟姑娘娃干那事舒服?

我们宿舍六个男生,发育绝对成熟。我十六岁当兵,当了六年兵,复员回来都二十二岁了。郝继华十六岁下乡,在农村待了五年。余根红上学晚,初中没毕业就回到人民公社生产队,能挣扎到生产队长的级别上,也熬过不少年头。我们这些大龄未婚男青年,回到宿舍就谈姑娘,没有实战经验,纸上谈兵,理论成套。

余根红说我没有干过那事情,不知道有多舒服,就知道抽旱烟舒服。

郝继华说老子下乡五年,把你们这些农村小干部看得一清二楚。你有没有利用职权,给哪个女社员派个轻松活,在人家的热炕上翻天覆地?

余根红刚抽废一锅烟叶,在床框上磕去废烟灰说,一个堡子的人,不是叫嫂子就是叫婶子,姑娘不是本家妹子就是邻家女子,咋能弄那事情?要是名声坏了,没一个姑娘肯嫁你,寡妇都不正眼看你。

郝继华把脑袋朝余根红跟前一伸,故作神秘状地问,你给兄弟说实话,长这么大都没弄过那事情?

余根红说真的没有,谁说假话把他八辈子的先人都羞死。

郝继华长叹口气,无限感慨地说真悲催,悲催得不可思议,二十五岁了,没干过那事情,活得还有什么价值?

余根红不服气地说,你少在我跟前吹牛皮,你还不是跟我一样,未婚男青年?

郝继华说我跟你都是未婚男青年不假,但我不是童男子。老子下乡的时候.跟公社书记的女子谈了一年恋爱……

余根红说吹牛皮不贴印花,把天吹破都没人料理你。

郝继华叹口气说,人家公社书记的女子咋能跟咱谈恋爱?咱是啥身份,知青一枚,轮不上咱。据我所知,很多女知青为了进城……不知道咱同学里面有没有?

我急忙打住他的话头,说你们胡说八道可以,不要朝同学身上扯,影响团结。

郝继华说你没下过乡,部队跟社会是两个天地,打个比方,部队是冰雪,一尘不染,社会是……

放寒假前两个星期,正在上晚自习,王倩走到我跟前,低着头,脸红扑扑的,递给我一张纸。我展开看了,是病假条,流行性腮腺炎,传染,需要休假两个星期。

我说我只有批准三天假的权力,超过三天要经班主任批准。

王倩问还要班主任批准?

我说路老师会批准的,你是传染病,不批怎么办,我跟你一块去找路老师。

我们刚走出教室门,看见路雪芬老师从教研室出来。我迎着她疾走几步,说王倩要请病假,这是她的病假条。

王倩低着头,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路雪芬老师给我说,你回教室去,我一会儿给你们辅导机械制图。

十多分钟后,路雪芬老师来到教室门口,给我招了下手。我走出教室,路雪芬老师给我说,王倩确实是流行性腮腺炎,经专业科领导批准,回家隔离。

我们回到宿舍,佘根红又给旱烟锅里塞上烟叶当活神仙。郝继华还是把“羊群”点着,不大工夫,宿舍里就盈满烟气,氤氲里蕴含着劣质烟草燃烧后的刺鼻味。余根红在床沿上磕去烟灰,说王倩今天休病假了,一下就休两个星期。

没有人接他的话,郝继华还在抽“羊群”,抽得很狠,眼睛里都透着凶狠。

余根红又说,我听咱班的女生说,王倩怀娃咧。

郝继华把烟屁股朝地上一摔,冲着余根红吼,你狗日的再说一遍,老子把你牺牲在这里!

余根红仗在宿舍住着他的乡党,不把郝继华放在眼里,冲着郝继华吼,老子骑驴又没压你的脊梁杆子疼,哪有你出头的事情。老子就说了,王倩怀娃了,破鞋!

余根红还没说完,郝继华一个耳光就扇过去,非常响亮,半边脸都肿起来。

余根红的乡党都从床上爬起来,朝郝继华逼去。

我挡住他们,说,谁都别动手,谁动手了,学校饶不了你们。你们好不容易跳出农门,要是被学校开除……

我给佘根红说,咱们和王倩是同学,同学就是兄弟姐妹,先不说人家是不是流行性腮腺炎,就算你说的人家怀娃了……你幸灾乐祸,咋没有一点同情心……

余根红不说话了。

我走到郝继华跟前说,你的脾气也太爆了,动不动就打人。你今天扇的是余根红的耳光,要是扇我的耳光,不出半个小时,120就会把你拉走。

郝继华没有说话,眼泪却流出来,呜呜咽咽说,不是我要打根红,他一说王倩,我就想起……

他给我们说了他和初恋分手的经过。

我和刘梅在一个家属院,我们从幼儿园就在一起,小学、初中都在一个班,又一块下乡,在一个知青点上。所有的苦活累活我都替她干,她家给她邮的好吃的,她都舍不得吃,给我吃。到了第四年,知青点就剩下我们两个,县上给了一个招工指标,不是她走就是我走。我要是先走了,留下她一个女孩子在这偏山野洼,怎么过?刘梅填过表,找领导盖章,那天夜里……我们一起下乡了四年,有多少次机会,我都没有突破底线……

我从郝继华床下拉出洗脸盆,取出毛巾,递给他,什么话都没说,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余根红拿出旱烟袋,把烟叶朝烟锅里添实,递给郝继华,说抽锅子旱烟,旱烟劲大,容易抽醉,一醉解千愁。俺堡子的老人都说人都有命,人硬不过命,不能跟命打蹩。

郝继华从墙上取下吉他,试了音,唱起来:

曾记得我们一起下过乡,

苞谷地里我拥抱过你。

我们坐过的石头换了旁人,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