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黄河滩吃鲤鱼(短篇小说)
作者: 杜景玉一个月前的一天,方宇突然来找我。我们已经十年没见面了,我几乎不敢认他。他脸上的皱褶像刀割的一样,又多又深。上高中的时候,他的脸上抹雪花膏,头发上抹蓖麻油,离老远能看出梳齿耕作的痕迹。他的两只眼睛像发光的小灯泡,融化了好几个女孩子的心。高三那年,他的课余时间用在研究魔术上。名落孙山后,他发誓当一名会魔术的企业家。
我通知马加雷来坐坐。他哼唧半天,还是答应过来。他还在生方宇的气。当年,方宇在浒城建了一所艺校,从马加雷那里借走五千块钱,说好二分的利息,等了十年,没见到一分钱。
宏发小酒馆里没有单间,所有的客人都坐在大厅里。马加雷比我们晚到半个小时。方宇赶忙站起身,想和他握手。马加雷潦草地握了两下后,掏出湿巾擦起来。方宇的脸上像是沾了一层灰,嘴唇颤动,可是,转眼的工夫,他嘎嘎地笑着说,马加雷,你真逗。马加雷一屁股坐下,看了一下菜谱,叫老板炒一份空心菜。
方宇端起酒杯,试图和马加雷碰杯,都被马加雷不热不冷地挡回去。方宇便和我喝。我说我牙疼,上午吃过消炎药。方宇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不知道体恤老百姓。马加雷说,谁是你的领导?方宇再次朝马加雷举杯。马加雷忽地将那盘空心菜端到方宇跟前说,今天你把它吃掉,我就和你喝。方宇的手抖几下,溅出的酒洒到桌上。吃了我再跟你喝。马加雷的眼角跳动了几下。方宇二话没说,抓起空心菜,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他塞的速度太快,两腮鼓鼓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翻着白眼,转眼就一扫而光。马加雷将他俩的杯子倒满。一口闷。他们用的是一两装的塑料杯。马加雷的左脚蹬在凳子上,眼睛逼视着方宇。方宇按住他的手,说,改天吧,我还得去兽医站找专家。马加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行。说完,他仰起脖子,将一杯酒干下去,还晃了晃杯子。方宇求饶道,下次补上。马加雷不依不饶,端起酒杯就要往方宇的嘴里灌。方宇的凳子往后退到墙角,马加雷的酒杯也送到他的嘴角。方宇挣扎着站起来,捋一把散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打皱的西服,一抬头,一杯酒干下去。马加雷说,滴一滴罚三杯。两个人同时将杯子倒过来。接着是第二杯,第三杯。无论我怎么劝解,他们不听。马加雷红着眼想再倒一杯,手却抖得拿不起酒瓶。我说,老同学多年没见,拉拉呱,叙叙旧,飙什么酒?方宇却抢过酒瓶,每人倒满一杯,头一仰,干下去,倒过杯子,看着马加雷。马加雷的脸早已像打过鸡血一样红。每咽一口,他挤一下眼,再猛然睁大眼珠子,感觉像是要跑出来,拦都拦不住。
那天的结果是,马加雷喝醉了,趴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方宇对着马加雷的后脑勺说,我喝60°酒头的时候,从上午八点喝到晚上十点,五个人喝了八斤,没耽搁和你嫂子整个活,二十分钟,嘎嘎的。他的眼睛更圆了,两颗小灯泡发出煞白的光,右耳朵下边有一道长长的术后疤痕,像一条长长的蚰蜒,身子红红的,每条足都是白白的,正迈着相同的步伐,向后脑勺爬去。
邻桌响起啪啪的鼓掌声。那个过生日的女孩刚刚许完愿,开始吹蜡烛。
起初,方宇在老家养了几年鸡,却赔得吊蛋精光,一文不名地去了北京,投靠一个远房亲戚。发财后,回来搞了一个什么艺术学校。那天,他在浒城最好的餐厅请我们五个同学吃了一顿饭。那是一个烧制海鲜的餐厅,都是当天从青岛威海运过来的新鲜海鲜。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吃得最有尊严的一顿饭。他向我们讲述了他的计划,把学校设在浒城古筝馆里,除了古筝专业,还有舞蹈、钢琴、表演等专业。当时一名艺校生的学费每年要五千块钱。我们给他算了一笔账,如果能招一百人,就是五十万。如果能招到五百人……听着我们计算,他的脸涨得通红,手抖得夹不住菜。听到这个数字,马加雷喝呛了,茶水喷了我一脸。方宇当即表示,等他挣到一个亿的时候,他会在浒城盘下一栋楼盘,在座的每位兄弟都会分到一套房。他的这句话差点让我的眼珠子掉出来,我掐了一下耳朵,眼珠子才退回去。那天晚上,我们喝的茅台酒,吸的软中华,临走时,他还给了我们每人两盒烟。我敢说那天我们百分之一百二都喝醉了。方宇还给我们每个人敬了一杯酒,声如洪钟,震得整座楼都在晃动。就是在那天晚上,马加雷借给他五千块钱。
方宇果真发了财。他向我描绘第一次数钱时的情景。那是一个晚上,偶尔听见一两声公狗叫,干渴,向往。他的手指肿胀、发热,只好把它们按进水里,让它们冷静一下。当他按保险柜密码的时候,他却忘记了密码,试了半天才打开。一沓一沓的钱差点把我的眼睛刺瞎,他说,它们像墓地里的金银财宝。他数了一遍又一遍,手不停地颤抖,始终没有数清有多少钱。那个夜晚,他把它们一张一张地铺在床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然后小心翼翼地躺在上面。到了半夜,他觉得那些钱开始燃烧,他的身子像着火一般,来回打滚。他觉得他快被烧成齑粉了。忽而他又浑身发冷,盖上两床被子,还是浑身哆嗦。真过瘾,像是躺在棺材里,阴阳两重天。他看着我,眼睛里还有燃烧过的佘烬。他的嗓子干哑,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像有两只老鼠在咯吱咯吱地打斗。
我问他为什么消息全无?他说,我给你打过一个电话,你没接。我没一点儿印象。我是站在顺河街的尾巴梢打的。那个夜晚,我在顺河街徘徊了一夜,整条顺河街的灯光恍惚,像是给他烧火纸,呼啦啦地响。如果不是黎明的一场大雪,我的骨头早就沤了。他说,那场浒城的大雪沸沸扬扬地下了一整个晚上,我几乎蹲成一个雪人,被垃圾清运工踹了一脚。他说那夜的风比小刀都厉害,将他脸上的皮一层一层地削掉。他打了一个嗝,像是被鱼刺卡住,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嗝,只好靠上下按摩胸部才缓和下来。这个动作看上去让他舒服不少。
我在黄河滩养了七千只鸡。他看着我,脸上放着光。怪不得他身上老是有一股鸡屎的味道。他开始谈他的鸡,谈它们从鸡苗到半成品鸡的过程,谈得津津有味。我从他发亮的眼睛里看到那支规模庞大的队伍,叽叽喳喳,晃着红色的冠,洁白的身子,你拥我挤。我翘起大拇指。他嘴里的烟一口接一口地抽,两只眼珠不安分地按顺时针转了两圈,又按逆时针转了两圈,然后,它们停下来,像一只陌生的鸡瞅食一样瞅着我。我会再次辉煌的。他伸出食指,来回晃了晃,接着啪啪打了几个响指,把剩下的半杯酒一口干掉。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他的嗓子像敲碎的破锣,一片一片地脱落。
还我钱。马加雷从桌子上抬起头来,他的脸上硌出一片红印子,嘴角有口水的痕迹。方宇冷冷地看着他,脸上的肌肉跳了两下。外边进来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暗淡。耍赖是小狗。马加雷的小指勾住方宇的食指,语气无力,还没说完,他便腾地趴到桌子上,打起了鼾。方宇小声嘀咕道,放心吧,分毫不差。
那个女生开始唱歌: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女孩的嗓音清澈、嘹亮。方宇凑过去,和她二重唱。他的声音浑厚,气息充足,却总是跑调。惹得其他男生起哄、鼓掌,还吹起尖厉的口哨。
这个场面让我想起高三那个寒假。同学们放假回家,我们三个在宿舍里喝一种叫“冰雪露”的酒。外边的小雪下得很轻,像小蠓虫,撞击着窗玻璃。它是一种甜酒,黏腻,喝起来却特别爽。当第二瓶喝到一半的时候,我们体内发烫,酒劲向全身扩散,很快,我们就醉倒了。后来,雪停了,月亮出来了,天地像白昼一样,亮成一团。我们围着操场一边打雪仗,一边大呼小叫。跑累了,打累了,喊累了,我们就坐在雪地上。这个时候,方宇提议我们拜把子。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几根干秫秸,剥掉皮,燃着,烟雾袅袅。我们对着苍天,对着月亮跪下。方宇在前边,我和马加雷在后边。方宇割破拇指,我们也割破拇指,鲜血一滴一滴地溶到酒里了。方宇大喊,苟富贵,勿相忘。说完,他把他的杯子摔得粉碎,我和马加雷也把杯子摔得粉碎。
还我钱。马加雷再次抬起头,右胳臂揽住方宇的脖子,眼睛半眯半睁。你喝醉了。方宇掰开马加雷的胳臂,把它放到桌子上。你个大骗子,今天你必须还,立即,马上。马加雷却出其不意,反手抓住方宇的手。方宇使劲往回抽,右手背上有一根血管鼓起,像一条蚯蚓在爬动。马加雷猛地一拽,方宇被拽离凳子,差点儿摔倒,他的脸红起来,从左上衣兜里掏出钢笔,在菜单夹上沙沙地写起来。他用的钢笔是英雄牌的,已经有些年头,表皮有地方磨成了白色。他写字的姿势很认真,歪着头,唰唰唰几笔就写完了,用力一扯,塞到马加雷的鼻子下边。马加雷清醒了点儿,大声说,你这空头支票,糊弄谁?方宇咬断钢笔帽,折断笔身,用脚来回踩,直到它彻底破碎。他喘着粗气,胸脯一张一缩的,声音咕噜咕噜地响。马加雷还想说什么,头却勾回到桌面上,发出轻微的鼾声。我看了一眼菜单夹上那一行字,是按支票的格式写的,落款是“方宇”,字体歪斜,笔画相连,一气呵成,像卧波的仙子,静静地躺在莲叶里。他轻轻地摇头,兀自笑起来,有几分嘲讽的意味,声音轻得像羽毛,出口后却变成咻咻声,满载着水汽儿。他的嘴角往耳朵边跑,眼角藏着半粒泪珠,像是镶嵌在那里的一粒碎珍珠,转了几转,没能落出来。为了掩饰,他捡起钢笔,吹落上面的尘土,小心地擦拭完笔尖,把它举到眼前,看了又看。
有那么几年,方宇的艺校办得非常红火,学校规模一度达到八百人。他忙成一根钻杆,时刻能闻到从他身体里发出的焦煳味。他的应酬也多起来,从早晨喝到傍晚,从夕阳喝到天亮,曾经一次喝到胃出血,一次喝成胃穿孔。记不清哪次,我去医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一个高个子的鬈发姑娘在喂他吃药。一看见我,他就抓住我的手大喊,苍天呐,亲人呀。说完,他想下床,却疼得捂住肚子,哎哟哎哟叫几声。他拍打着我的手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我问他咋样?他龇着牙说,鬼门关里走一遭。我说,老天保佑,福大命大。他大笑着说,死不了的,杀个鸡还得打几个扑拉呢。我说,必有后福。高个子姑娘给我倒一杯水,抿了抿嘴角,算是打过招呼,便离开病房。她皮肤白皙,嫩藕一样,像一掐能掐出水来,两条大长腿,像一只在水里走的鹭鸶,走出让我惊心动魄的步伐。他指着她的背影说,赶都赶不走。直到十几年后,去了黄河滩,我才知道她成了他的妻子。
我是不是活得像一根屌毛?他的话被嘈杂声淹没。那班过生日的年轻人开始撤退。再见。那个小姑娘朝我们摆了摆手。她的脸通红,像一颗熟透的桃,毛茸茸的。布娃娃。他的情绪一下子上来,不自觉给女孩子起这么个诨号。他喜欢给女孩子起诨号,什么根号2,什么大洋马,什么黑牡丹,都是和她们的外形特征有关。他喊她们诨号的样子像在嚼一块槟榔。小姑娘走到门口,身子立刻被阳光包围。她停下来,再次朝我们摆手。有时间去我的养鸡场,我请你们吃沂蒙炒鸡。方宇站起来,大声地朝她喊道,“希望养殖场”在黄河滩区。他的声音像炸开的炮仗皮,碎了一地。门口响起热烈的掌声。
饭馆一下子安静下来,我能听到方宇的吸食声。他拿着一截羊脊骨,嘴里噙着一根细管,他吸骨髓的样子很认真,声音很响,像是在吹水泡,咕噜,咕噜。羊脊骨滑到桌面上,来回转了几个圈,离桌边只有五公分左右。他用筷子夹起那截羊拐骨,吸了几口,然后放到离眼睛很近的位置,仔细观看里面的羊骨髓。真香。他慢慢咀嚼,紧蹙双眉,眯起眼睛,似在拼命地享受,或者说是回味。
方宇好像一点儿都没醉,还给我表演了一个小魔术。他将一张A4白纸折叠了两次,变成一个正方形,然后他说,你看好了。他来回晃着他的手。我屏住气,盯着他手里的那张方形纸片。他说,变,变。他的手上下一划拉,像闪电一样快,纸片不见了,变成一张折叠好的大钞,鲜红鲜红的。他将它展开,伸到我眼前。是不是真的?我伸手摸了摸。他一连做了三遍。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马加雷的鼾声不断。我很不习惯这种沉默。在我想起身逃离的时候,他却说起他的儿子。他是这样说的,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儿子?这把我问傻了,我哪里知道他有儿子,7我说,儿子有什么好的?我也有一个儿子,偷鸡摸狗拔蒜苗,逆反得跟孙悟空大闹天宫似的。我儿子和你的儿子不一样。他怕我不明白,补充说,我儿子和所有人的儿子都不一样。我说,儿马蛋子不都一样?跑起来四蹄不着地,疯起来在漫野撒泼。他说,我儿子是个超能的天才。我说,你胡鸡巴扯,就我们这样的家庭,十八辈子也出不了一个天才。我拍着他的肩说,反正我儿子是个笨蛋,上课睡觉,下课打架,曾经敲断过别人的鼻梁骨。他说,你见了就知道了。我说,你说说你儿子怎么不一样?他说,反正我儿子和别人不一样,他不得冠军,天理难容。停了一下,他又说,你真该去看看他。我说,天都让你戳破一个洞。他正了正领带说,信不信由你。他这样一说,我真想去黄河滩区,见见他的儿子。不会让你失望的。他笑得五官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