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呼吸（短篇小说）

下午三点出头，曹雨涵刚刚爬到山上，太阳先走了。

瓦脊山上有座水库，水好，偶尔看见一条胖头鲢鱼摇头晃脑，阔佬的样子。

来到水库前，男朋友问曹雨涵问得奇怪：哪儿的水不是水？哪儿的鱼不是鱼？

哪儿的人不是人？哪儿的物不是物？曹雨涵回答得玄乎。

男朋友说：你写小说的，死的能说成活的，我长一百张嘴也说不过你。

说好下午一点半开车送曹雨涵上山，一杯热茶未凉，男朋友变卦。他们科长发来微信，约他一点半搓麻将。

鸟在天上飞，鱼在水里游。你我自由吧。雨涵自个儿背起双肩包。

知道雨涵心里憋着气，男朋友开玩笑缓和气氛：看来我忠孝难以两全了。

雨涵话里有话：你忠在哪里孝在何方？

那天，差不多也是这个点。拉开窗帘，房间里的物件从灰色朦胧中掰出来。太阳照到床上，床单和被子轻笼一层薄薄的光亮。后来，她常常内心纠缠，原先高贵的心气卑微了几分。

男朋友见她怨气未散，一口答应麻将结束后开车去接她。好在上水库离濑水县城不远，几脚油门一踩，到了。

山上离天似乎靠近了。天上的云彩悬在头项飘来飘去，把上水库的天空渲染得忽明忽暗。

抬眼巡天，低头察水，雨涵凭栏伫立，吮吸着潮湿漉漉的山水之气和花草混合的气味，吐纳之间一腔新鲜。忽然间脑子里冒出徐志摩的诗：凭栏倚，吞云烟。半入清风半入喉，清风也染人间愁……

她盯住水面好久。胖头鲢藏哪儿了？上回来看见它自由自在地晃荡。

蓝幽幽的上水库空空旷旷，一水涟漪细细的，密密的，无声无息的。

走过来一个保安，一脸笑。他身后尾随着一条屁颠屁颠的小黑狗。它的眼球儿玻璃球一般透明，神情温和宁静。雨涵觉得它的眼珠和胖头鲢眼珠差不多，懒懒慵慵，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保安告诉雨涵，这条狗原本是流浪狗，他从山下捡到山上的。

雨涵庆幸这条流浪狗交了好运。她脑海里浮现出另一条狗，差不多大小，也是黑乎乎的一身毛。那天，她和男朋友准备去菱湖玩，车刚刚拐出巷口，一条小黑狗突然间横穿过来。男朋友只顾着和她说话，刹车不及，听得“嘭”的一声，小狗被撞击倒地，四肢抽搐。雨涵慌忙叫停车停车。她说带小狗去宠物医院救治。男朋友似乎没听见，一脚油门，车飙出去好远。上了大马路，他还朝后视镜看。雨涵责怪他。他嘴里叽咕：你没看见？小狗穿红马甲呢，八成是宠物狗！万一狗的主人追上来……当天晚上，雨涵梦见那条狗绝命挣扎的情景。

现在，雨涵和保安打招呼。保安问她，你一个人来山上的？雨涵说一个人不能来吗？又不是上山打群架。她几次和闺蜜同来上水库透透气，看看水。无意间发现一条胖头鲢戏水，它如入无人之境，左拐右歪，一沉一浮，游走的姿态很享受的样子。

上水库怎么会有胖头鲢的？雨涵问保安。

鱼也有灵性，你与它有缘呢！保安笑答。他天天沿着水库岸埂走，没特别注意看鱼，没看见呆头呆脑的胖头鲢。

闺蜜把话题拉过去，问上水库下水库的作用和效益。

保安几句话风趣幽默：山上一盆水，山下一盆水，两盆水倒来倒去，蓄能发电……

雨涵心里一热，立刻把这个精彩的比喻写在手机记事便签上。

闺蜜和保安聊得热气腾腾。

年轻的女人呀，疯起来不怕妖魔鬼怪，陷进去不怕天塌地崩。返回县城的路上，雨涵故意拿话刺激闺蜜：你俩的话一来一去，倒腾得电光闪闪，倒出感觉了吗？

闺蜜笑答：你们写小说的人满脑袋瓜色光闪耀，歪想飞飞！

入戏不能太快！雨涵调侃她，只能当游戏。

游戏也是戏。闺蜜故作认真，找个“备胎”犯法么？

玩笑来，玩笑去。俩人难得放肆。笑声在寂静的山野里穿行。

保安的话语委婉、清浅：小姐姐，你盯着水库不放，眼睛不酸吗？

等胖头鲢呢！雨涵没说出来。她怕保安笑话她小资情调。她猜测他的潜台词，大概率怕她想不开，万一，他是保安他得背锅。前三个月吧，下水库已经有人投水轻生……

保安不知雨涵心里事，又唤一声小姐姐，热乎乎的。

只当一声水浪响，过去就过去了。雨涵听不惯小姐姐这个时尚的称呼。虽然叫小姐姐并无恶意，大都是对走过花季女人的恭维或调侃。但她听了不自在，品咂出一种被戏弄的异味。她觉得自己距离小姐姐阶段还远。她有时自信依然青春，有时又怀疑自己显老了，否则，别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称她小姐姐。她常常一个人对着镜子反复审查自己的脸。

保安没收嘴，仍然左一声右一声叫她小姐姐。

我叫你小哥哥呢！雨涵反唇相讥，我叫雨涵，姓曹，曹雨涵。

保安顺着她的话急转弯，改口称她小妹。他也姓曹，五百年前是一家，一个锅里吃饭呢！

五百年太远。雨涵被逗笑了。她固定着俯身下探的身姿，沉下目光，贴着水面放过去收回来。

风起水皱，软软折叠。壁岸无声。

胖头鲢胖头鲢！雨涵一声惊喜，她终于看见胖头鲢现身，它沿着库壁一顺溜儿游荡。

保安摇手示意雨涵声音低一点。

几声鸟喧，水一样明净、柔顺。胖头鲢向北游过去，又慢悠悠回头游。几只水乌在它的上空盘旋，忽而俯冲，绕着水面转圈圈，忽而冲天飞起。胖头鲢似乎习惯了水乌的叫声和动作，它不怕、不急，喜欢把大脑袋露出水面，温和地迎合。

水清鱼读月，山静鸟谈天。雨涵想起一副美丽的楹联。她眼里的上水库是乌的蓝天、鱼的绿地，这里远离了喧闹和纷争，安静得快要燃烧了。

胖头鲢，其实它也孤独，它也寂寞。雨涵说鱼，却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他，你一个人守着水库……

习惯成自然，一个人的水库有一个人的快乐！

雨涵有意转移话题，笑说他待遇好，钱拿得多。不然，上水库留不住他，留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

保安爆出个冷幽默。他说他的钱全存在银行里，多了去了！除去别人的统统是他一个人的。

雨涵笑出了泪花花。她把保安比喻成上水库的另一种胖头鲢，自由自在，有闲，有钱。

保安说胖头鲢这个比喻不恰当。人不是鱼。胖头鲢是鱼，它吃了睡，睡了吃，吃了玩。他知道山上世界的空旷和枯燥。但他慢慢静下心来，化解了，克制了，不让杂念发酵膨胀。

一番辩解让雨涵惊讶。

云与云之间被割裂、切断，上水库的天空腾现出一个亮堂堂的豁口，蓝云如水涌来。

一霎时，上水库清晰透明。一只神话般的大碗屯在山上。库壁如碗壁，光滑凹陷，水面与岸埂落差悬殊。雨涵顺着岸壁展眼——库壁混凝土浇筑，大接缝。巨型预制模板从上至水下，灰白水泥合成，呈扇面状衔接。沥青镶嵌缝口，粗壮的经脉裸露。雨涵搜寻不到水中植物，水面纯纯净净、平平静静。她不由得深深吸一口，再吸一口，一股袅袅升腾的水汽直入肺腑。

胖头鲢果然沿着刚才的水路洄游，是尾也是头。它的身后跟着一群乌黑乌黑的小鲹鱼。

它们之间保持着距离，各走各的水道。时而，小鲹鱼从胖头鲢旁边一擦而过，抢占到前面。胖头鲢毫不在乎，不怒不争，不喜不悲，依然傲慢地前行。忽然，胖头鲢头一歪，贴近库壁。雨涵看它的形状更清楚。它沉沉浮浮、上上下下，间或四平八稳，间或曲线起落。雨涵看得真了。胖头鲢白头银身，大阔嘴，脊梁露出一道青黑色。一会儿，它尾巴一扇，离库壁远了些，突然间直挺挺地趴在水面，呈一字形横竖不动。

胖头鲢睡觉了。它睡觉保持一个姿势，趴着睡觉。不侧身，也不仰面朝天。保安低低告诉雨涵：胖头鲢分白鲢和花鲢两种。白鲢懒惰些，花鲢生性好动。花鲢比白鲢味道鲜美，吃口好，卖价好。

胖头鲢睡觉？

是的，鱼都睡觉。不过睡的时间和方法不同。胖头鲢，特别是白鲢，想睡就睡，它不分时间，不分水域，白天睡，晚上睡，有时边游边睡，像现在，它睡在你的眼皮底下，不遮不掩……

人也是鱼。雨涵打个比喻。

是鱼，又不是鱼。鱼知止不知耻，人知耻不知止。鱼睡足了一个翻身继续游，边玩边捕捉浮游生物。人呢，睡的姿势有多种，睡的地方也多。有的睡足了，还赖床，还假装睡……保安浅笑着对雨涵说鱼说人，轻轻的，生怕惊醒胖头鲢。

一番关于胖头鲢睡觉的解读，拿人比鱼，拿鱼比人，惹得雨涵捂嘴窃笑。她感到惊奇，又生出几分敬意。保安熟悉胖头鲢的脾性，研究到家了。

保安不由得炫耀几句，说：山用来栽树，水库用来装水。我本科四年，学的水产专业呢！

雨涵竖竖大拇指，追问：胖头鲢睡着了呼吸吗？

呼吸呀，动物，植物，人物，呼吸才能保命。鱼啊，有水就有命，有命就呼吸。你别看胖头鲢埋在水里像个大王，离开水像个可怜鬼，一样缺氧窒息，蹦跳蹦跳，没了精气神，等人拿它下锅吧。保安告诉雨涵，胖头鲢怕黑鱼，偶然看见黑鱼不敢呼吸，游不动了。黑鱼凶猛，专吃胖头鲢的尾巴。黑鱼狡猾，不追赶，不浮出水面，而是守在水里不动，等胖头鲢靠近，呼地一下窜出去咬住胖头鲢的尾巴……

水中搏杀，血腥，惨烈！胖头鲢用什么呼吸？用嘴吗？

不，胖头鲢靠鱼鳃呼吸。一张一合，张合之间，呼吸呼吸，补充补充气力。

你的描绘专业化、知识化。你到上水库当保安，大材小用了。

保安笑笑，他自谦不是大材，其实材无大小，看用在什么地方合适，小地方用好了也是大材。他告诉雨涵，他连续考过几年公务员，也考过事业单位。要么笔试不达线，要么面试差零点零几分。他不怨天尤人，说明他不是那方面的人才。蓄能发电公司招聘合同工，待遇还可以，他来了。设定的岗位在公司保卫科，他自己要求调到上水库当保安。亲友说不好，待在保卫科，外人弄不清身份，以为大小是个干部呢！他不听。哪条马路不过容？哪条河里不养鱼？上水库有上水库的好。他不需要天天听别人的话音看别人的脸色。父亲养鱼。他记着父亲的教诲：养一天鱼，想一天鱼的事，管好鱼的饵料、养鱼的水……不养鱼了，再盘算别的事……

雨涵不由得替他惋惜和遗憾。一条上水库的胖头鲢，想游哪儿游哪儿，哪儿都有它自主的一片水域和天空。人不是胖头鲢。人也像胖头鲢。在生命的长河里泅渡，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保安看开了，记忆里留下许多光鲜和美好。

人的记忆力不同，记忆点也不同。鱼有记忆力吗？

菱湖渔业管理公司的老总有一天对雨涵说：你很优秀，记忆力和鱼一样。她听着．乐呵呵的，她不知道老总说的好话还是坏话，是褒奖还是讥笑。侧脸发现有人朝她笑，才感悟到老总的话味道不纯。后来，她知道鱼的记忆力差得一塌糊涂。鱼只有七秒的记忆力，过七秒立刻把前面的统统忘记。她在心里怨恨老总正话反说，变着脸讽刺她。闺蜜私下为她打抱不平：老总的话夸张无度，把一只南瓜说成地球大。雨涵觉得不至于沦落到和鱼一样的记忆力吧？再说，人的记忆有选择性，一些鸡零狗碎的过往，也许早已随风而逝。

雨涵用心观察家中鱼缸里的金鱼，一尾尾，红红黄黄，白白黑黑，早上游晚上游，有人看它游，没有人看它也游。她由此联想到七秒钟的记忆定义。她想：七秒后，鱼们会觉得华丽转场，来到一片陌生而新鲜的水域。也许，在鱼的视野里，水和水不同，七秒前和七秒后不同，所以依旧摇头摆尾，快快乐乐。

后来，老总再说鱼的记忆，雨涵脸上如水安静。老总老到，职场人精，与鱼打交道十多年，白鱼黑鱼青鱼花鱼，什么颜色的鱼都见过。他大概察觉到雨涵心里溢出的不满之意，虽然这表情稍纵即逝，但被他捕捉在眼，于是不再拿鱼的记忆说事。过一段时间，雨涵看见老总，脑子里马上会勾连起鱼的记忆几个字。老总长时间不提鱼的记忆，雨涵反而怀疑起老总对她起戒心了，有意见了．心里生出一种怪怪：的滋味。她突发奇想：人间百态，万象丛生，许多的人和事，假如都像鱼的七秒记忆，未必一盘漆黑。至少省去了是是非非的颠来倒去，中断了怨恨缠斗，如此，化剑为犁，和谐共生，多么美好！转念，又自嘲荒唐可笑，这不是典型的阿Q式的记忆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