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内浮生

作者: 陈先礼

我曾经是不喜欢古物的,总觉得那些扑满灰尘的东西,代表的是陈旧与迂腐、世故与封建,只有厌倦了现在又绝望于未来的人,才会对之津津乐道。读大学的时候,还冒失写过反对余秋雨先生的文章:“只要有人,便会留下些东西,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只有余秋雨这样的人,才会高呼文明呀文明,文明是什么,不就是东西吗?”然而,阴差阳错,大学毕业后,我所做的事儿,大多与古有关,比如写企业史、搞古玩。最能见证这一切的,就是它:憨园。

这座园子建于明朝正德四年。那年春天,有个江南富商,坐船游历至此,因偏爱这里的山水灵秀,便置地建了此园。富商未留名姓,但从建筑装饰上看,必也有些墨水,石刻、楹联诸物无不透露着君臣父子的儒人之气。

也许是太漂亮的缘故吧,两百多年里,天灾人祸都放过了它。满人入关后,还做了几任知府的私宅,名字也走马灯似的换,芷园、适园、半园、憨园……到了民国,园子被军阀刘文辉占据,既做公署也做班房,无数仁人志士惨死其间。“鬼门关”之名自此宣扬开来,倒把“憨园”掩盖了。

而今,憨园的主宰是一家大型省属国资公司,业务涉及路桥、传媒、机械、食品等领域,分公司、子公司、支公司遍布全省。这里是公司的首脑。园子的摆布很宽,房子大大小小几十幢,又掘土为池、垒石成山、截木为桥,在空旷处栽植松柏与杨柳,显出与天空争阔的不屈与依依留别的古趣。

园间有几根柏树,曾元良称之“四季亭亭如盖”,时过境迁,柏树依然如故。曾元良为晚清知府,作为一介文官,不忘闲时走笔,著有小品《半园四录》流传。柏下有碑,至今健在,读之可依稀得义。其余如青松、月季、荷塘、戏台、廊桥、月光诸物,大概与《半园四录》所载一致。

在园子里,我也算一介文人吧。闲暇之机,便常读着《半园四录》并将其所录之事与如今一一对照,并惊奇地发现,两百多年了,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事情还是那些事情,仿佛一切都停止了生长和进步。

基于这种异想,我便有了更多的注意和观察。

园内之民,衣冠楚楚,天暖的时候,穿着白衬衫、长筒黑裤和皮鞋;天寒的时候,穿着笔挺的西装或夹克。都夹着黑色的包,匆匆来去,仿佛时时皆有重大公务。这样规整的装束,像不像古代文官的峨冠博带?仔细想就像了。我的居室是个瓦楼,虽有电灯、电话、沙发,但是咚咚的板楼、脱了漆的板壁及其生出的腐朽之气,总让人产生将和此楼一同朽去的悲凉。这么些年来,我就坐在瓦楼的木格子窗里,守着小山似的文案读书、看报、撰文、写字、绘图、校稿。朝霞与流云挂在遥远的天边,春的烂漫与秋的寥廓被关在园外。荒唐的异想再次被印证:尽管自己是个现代人物,却活得跟百年之前的刀笔吏一样,是我穿越到了古代?还是我本来就是个古人,穿越到了今天呢?

终于发现,园子的古今兴废、浮生百态、入关破关,不也是值得研究的么?说不定通过辩证的研究,倒可赋予白云苍狗和沧海桑田别样的意义。

和方志写法相似,知府曾元良在他的《半园四录》里总结了“憨园八景”。首景为“槐下春秋”,指的是左廊房下的三棵槐树。它们虽已年逾多岁,却老当益壮,当春光拂照,便伸展枝杈,把碎米花儿开得很灿,满园幽香。

现在的园内居民,虽无旨趣去总结园子的妙处,但抚琴、下棋等古来文雅之事还是有人干的,而其去处也大抵在“八景”之内。

在朝九晚五之外的时间,我常常看见人们在铺满槐米的石桌上下棋。当局者后总有人“飞田踩日”地指指点点,兴奋处便取而代之,使原来的当局者变成看客。因此便常常吵起架来。有个看客指责下棋的,过河小卒当车使,这也不懂?那个输了棋的羞愤交加,嘴巴颤了半天终于挤出句话来,你厉害,下得赢——下得赢这个园子么?他显然觉得这个比喻不当,又补充道,不也胡子一大茬啦?

这话启发了我更深的思考。对呀,下棋无赢家,如同赌场无赢家。也许从我进园子那天起,一场对弈就开始了,赌注是我一生的命运,规则是对手早就已定下了的,且虽经历多番革命又万变不离其宗。我从翩翩少年弈成了须发苍白、眼袋虚浮的老者,而那个永恒不变地坐在我们对面的弈者,却举棋定向、从容不迫。我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他就是园子。这个现象虽然十分可恨,但一想到我只是弈败者的沧海一粟,一切唱罢登场也通达了。

之所以说出这些玄玄乎乎的话,是因为我曾有过别样的状态。

刚搬进园子时的我,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公斤,有着二百斤的臂力和白里透红的皮肤。走在园子里,做针线的阿姨就跟我搭讪,小同志(那时不兴叫帅哥)在哪个单位?小同志搞对象了没?带发修行?见她们失望和惊诧,我莞尔一笑,搞对象算什么!我是个襟抱远大的人……

园子的制高点是戏楼,总共四层,木质榫卯结构。抗战时,梁思成至此考察,曾将其引入著述、赞誉有加。每当初阳升起,我便登上戏台,张开双臂,用诗人的方式拥抱春暖花开,喂,你好啊,飞来飞去的燕子!你好啊,耕田的农夫!你好啊,江上的打鱼郎!

我在文书科(后来更名文秘部)工作。每写一份文件,都是展示书法技巧的好机会,我的字潇洒飘逸,像我一样,充满热血和理想。

当我把文件送到经理办公室,得到“真是一幅作品啦”的夸赞时,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便涌上喉咙。是的,钢笔字倒也是有讲究的,落墨的轻重、运笔的缓急、行文的节奏、字体的疏密、心情的好坏全在里面。

“世界属于你们,好好干吧!”经理在我的肩膀上拍下一只沉重的手掌。我的个头矮了一下。那段时间算是我的高光时刻,就连最孤言寡语的老王,也偶尔到我的居室里站会儿,小眼珠咕噜噜转,喉结一跳一跳的,仿佛要表示点什么。这有何不妥吗?看起来必然的事情往往并不必然,不知这是不是园子里的独特规律。所谓的机会总是与我擦肩而过。每次错过,经理都会找我谈话,“上面要求提拔个女同志”“公司需要在基层工作过两年以上的”“烈属子弟理当照顾”,结尾总是“现在的年轻人啦!”然后我的肩膀照例被重重一击,“啪!”

寒来暑往,岁月无声而过。直到有一天,我拿着文件兴冲冲踏进经理办公室,却发现坐在那里的人不是经理,而是经常挨经理骂和邻居嘲笑的小强时,我哑住了。十多年来,我的同事升迁无数,而新来的人们,一个个照例遭到叱骂和嘲笑。他们都是的经理的种子,会发芽的。我还是那个穿着工人装上班的我。可是,我的理想就是当个小小经理吗?也许不是,又也许是,然而为什么当经理的人,不是经常得到表扬和被明确器重的人呢?

不说了,既把落魄归罪于自己的棋艺不精,那就认了!看别人的高招吧!老王给我讲过一个“老理论”:在我们公司是讲究事业年龄的,二十五岁没当上车间主任便老了;三十岁没上当上部门主管便老了;三十五岁没当上经理便老了;四十岁没当上副总经理,便老了。我就这样无声地老了。

后园有蓬梨树,为“八景”之“梨花带雨”。曾元良把它写得很美,还套用前人词句云:“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梨树共三棵,外面两棵弯腰俯首,里面一棵端庄耸立,远看如童子拜佛。但它们都很老了,皮子苍黑焦糙,粗短的虬枝上稀稀地顶着几片叶子,有时竞也会开出几点白花,或结出几个梨。

风华正茂的那些年,我常和章四存攀到树上盘桓。

章四存和我共住一间居室,是个“跃出龙门”的大专生。他留着“郭富城式”蘑菇头,每天跑步、游泳、举哑铃;早晨十点半钟,便打开录音机,“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地做广播体操;还坚持订好几种刊物。他的这些习惯遭到其他居民的责难,当他们说他噪哭了孩子、没个样子、影响不好时,章四存便理直气壮地反驳说:“同志,年轻人不应该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吗?”

在这段“木桥”上,章四存告诉我,树像人哩!我问他像谁?他说,你我都像,又指那棵挺拔的梨树说,钱大鹏也像,钱大鹏是“佛”,但我们是“童子”。我说,见鬼去吧你,我要是树,就做沙漠里的小白杨。于是我们大笑。园子里飞扬着声嘶力竭的歌声,有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树上仅有的几片梨花被惊落下来。

那天,章四存突然对我说,我们之前多么可笑啊!

唼?可笑——可笑什么?但我突然领会了他的意思,也突然发现居室里好久没有响起广播了。

章四存很快就搬了出去,走的时候他把钥匙交给我。我说你留着吧。他说不用了。但最终他还是带走了钥匙。章四存的新室友即钱大鹏,身高一米八六,高大威猛,他平时跟隐了身似的,现身的时候,总是在一大堆人的包围里高昂着头,比比画画地吩咐着什么。钱大鹏居住在面南而坐的主楼上。那里,因东西两厢的夹击和花木的映衬,显得庭院深深并有几分神秘。

章四存过去以后,人也跟着钱大鹏深居简出,常常三两月见不着人影。

我莫名地想到了后院的梨树,梨花带雨,诗人以梨喻离,真有意思。

我决定去寻找别样的人生。

我办好停薪留职,向夫人作别。夫人说:“你要常回来,爸妈还在园子里,孩子也还在园子里。”我知道,爸妈是我的根,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我说:“世界很大,我有了天地就来接你们。

我去了南方。先是给几家唱片公司写歌词,给《知音》《女友》《故事会》等几家杂志投稿;后来在一家搞金石古玩的公司当差。跑业务的辛苦是不用说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倒有一半的时间在旅途上,或靠十趾抓地,或靠屁股坐车;另一半的时间便“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去了。我的主要工作是筹办展销会,请人们展示他们的宝贝,请专家做鉴定、评价、访谈,请爱好者观赏捧场……

生活虽苦,但我却渐渐找到了存在,行事也就利索了。父亲逢人便说,人是三截草,三穷三富不到老。与此同时,公司在各方力量的推波助澜下也渐渐有了名气,但凡经过我们鉴定和展览的东西,通常会得到业内认可。每次展销,可促成四五百万的交易,这在业内是很了不起的。

在园子里的时候,人们讲的都是事业;走出园子,人们讲的都是钱一一挣钱、花钱、存钱、钱赚钱。讲来讲去,人们的心便被钱聚拢来了。公司的口号当然无比正确且无比动人:“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把筷子难折断一一工作上我们是上下级,创业上我们是合伙人一一投资入股,按月分成一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的心就动了。我对夫人说:“我们加入公司吧。”夫人说:“你在园子里过得不好,园子外面想来又是个天地,你认准了什么就去做吧!”人生难得几回搏,我们就干他一把!于是.那一天我在公司大显身手,将十万家资倾囊倒了出来。

园子是坐北向南的“三合头”结构,“凹”字突出的两角是厢房,其一日“东院”,另一日“西院”;底座日“正院”。三院之间的空旷地带有一口小池,为是“八景”之“小池蛙鼓”。夜晚里,两厢和正院的灯光同时落在池中,常使青蛙忘记了时令,呱呱呜叫,使人觉得不那么寂寞,当然也可能催生对寂寞的别样幽情。

我和章四存住在东院的第二层。广播声和跳跃的咚咚声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我搬走后,公司也没安排人住,也许这和章四存有关。我每次去做空虚的造访,总是听人们说,瞧,章四存以前就住这儿;哦,章四存旧居。

我有时间去造访“旧居”,是因为公司出了问题。

盈亏满溢,商事无常。公司先是被爆出某专家把真古董鉴定成了假古董,后来又爆出假古董被鉴定成了真古董,再后来又爆出公司高层集体出现在美国拉斯维加斯……做生意其实就是做诚信二字,再者就是做个名声,公司是否诚信未见分晓,但生意下滑却已成事实。

人生是一场对弈,更是一场戏。我们都生活在古老而年轻的戏剧里。

木楼下,老人们、孩子们、妇女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月饼、猪肉、粉条的价格,轻快地踅进迷宫般的庭院深处。月亮翻过柴山,掉落了雨丝般、梦魇般的白光。园子一片迷离。

我回家了。父亲在火炉边经营着一把噬噬冒烟的锑壶。夫人在厨房忙来忙去。桂花的香搅碎了满园的月光。中秋夜到了。聚少离多又如何不好?平凡人生又如何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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