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笔记

作者: 陈新颜

(一)菜市场

每到一座城市,我总爱去逛一逛这座城市的菜市场。不为什么,就是单纯地想去逛一逛。这个习惯,大概始于我在南昌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候,学校有一个小型的菜市场,开在研究生宿舍的一楼。一间20平方米不到的屋子,经营者是一对中年夫妇。我常去逛他家的菜市场。我是农民的儿子,在外省求学的日子里,见到他们,就仿佛见到了我远方的乡亲。市里的菜市场也常去,每次去都感到很亲切,蔬菜亲切,卖菜的人也亲切。大学四年下来,我逛过南昌的菜市场不下十处。

大学毕业后又去逛过庐山牯岭镇的菜市场、合肥的菜市场、独山县的菜市场和成都的菜市场。牯岭镇的菜市场建在庐山上,说是菜市场,其实更像是一条山道。道路由大大小小的规则或不规则的青石铺成,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逛这样的菜市场,爬坡上坎、上下阶梯都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在这个菜市场里,我发现有人卖马齿苋,而且是一小把一小把地绑着卖的,这倒真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在合肥的菜市场里,冬天,我买到过荠菜。那种看起来瘦弱不堪似乎是营养不良的往往是野生的荠菜,味道鲜美至极。在独山县的菜市场里,常有人卖一种名叫“香藤粑”的小吃,形状像青团而略大,颜色为咸菜绿,里面包了花生芝麻白糖馅儿,软糯香甜,非常好吃。成都的菜市场,是我见过的服务最周到的最使人觉得安逸的菜市场。

在成都的菜市场里,卖菜人的脸上总是微笑着,他们的神情总显得很悠闲,动作总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2015年在成都高新区上班时,我常与同事去菜市场买制作连锅汤的材料。每次去,只要跟干杂店的老板说:“请你帮我们配一点做连锅汤的材料嘛!”对方就会会心地点个头道:“要得!”然后端起秤盘,这样给你抓两颗,那样给你来几片,最后一并称了用食品袋装好微笑着递给你。当我们走时,对方总是不忘说一句:“下次有需要又来哈!”去买莲藕,对方总会问:“是要买来炖还是买来炒?”——“有什么分别吗?”——“买来炒,就买这种,这种炒出来又脆又甜,巴适得很;如果买来炖,那就买这边这种,这种炖出来又面又香,烥和得好。”买好了,对方还可以免费帮你去皮——在成都的菜市场里,买山药、买土豆、买丝瓜甚至买茄子,都可以请对方帮你去皮。我有一次去买铁棍山药,买完以后,卖菜的大叔便主动提出说:“我帮你把皮皮削了哈!你拿回去好整。”我说好。大叔拿出削刀,一刀一刀削下去,山药皮便像刀削面离开面团一样离开山药,露出雪白的山药肉,这时候大叔得意地说:“小伙子,你看看我这个山药,雪白!”这种得意的表情,在其他地方的菜市场里也是不易见到的。

在成都的菜市场里,时常能听到原汁原味的成都方言。我曾在成都人民公园附近的菜市场里跟一位大伯买过几个番茄。大伯称番茄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秤,旁边一位已经买好了菜的大妈见状便在一旁说:“小伙子,你放心,他的东西落轿得很!”——“落轿得很”。你得承认:“落轿”,是一个绝好的词。你想,人坐在轿子上,当轿子还未落地之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心里自然觉得不安稳。但是,当到达目的地,轿夫喊落轿那一刻,轿子里的人连同轿子都平安落了地,那种感觉多么踏实。相较而言,“落轿”可比“踏实”要形象生动得多,不是么?!有一回我去逛龙泉驿的菜市场,听见两位买菜的阿姨摆龙门阵。其中一位阿姨说:“我家那个,每次喝完酒都喊胃不好过,但是他每次出去耍,遇到朋友三四都会忍不住喝两杯,硬是莫得耳性!”另一位阿姨说:“管他的!”“不管他,不管他,他就像瞎耗子撞到铁猫儿一样——造孽(可怜)兮兮的。”“那不说他了嘛!我们待会儿去吃个麻辣烫嘛!”“要得要得!”——“耳性”“瞎耗子撞到铁猫儿”,用心细细品味,你会发现,成都人的这些语言,无不生动有趣。

在成都的菜市场里,冬、春、秋三季还能买到中国古诗词里经常出现的“葵菜”,就是“青青园中葵”的“葵”。葵在中国古代,是百菜之主,它的地位即相当于今天的大白菜。不过,今天的成都人并不叫它葵菜,而是叫它“冬苋菜”或“冬寒菜”。“冬寒菜怎么吃呢?”我在成都龙泉驿的菜市场里买过一回,买完之后便问了卖菜的大叔这个问题。大叔说:“细细地切来煮稀饭,最后撒一点毛毛盐。”——“毛毛盐?!”嘿!我喜欢这个说法!这可比“少许盐”“淡盐”要生动有趣得多。“毛毛雨,毛毛汗,毛毛盐,有意思!”我一路走一路回味着卖菜大叔的话,回到家又按照大叔的说法熬了一锅冬寒菜稀饭。冬寒菜稀饭香浓,成都话回味无穷。

2016年,我因为身体不好,需要回家养病,就离开了成都。离开时,正是秋天,道路两旁的木芙蓉花开得正好。

一别六七年,每年一到木芙蓉开的季节,总还是会想起成都。想起成都,便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成都的菜市场。前几天跟几个初次相见的艺术家在一起吃饭。做自我介绍时,大家都很谦虚。画家说:“我是一位绘画爱好者。”摄影家说:“我是一位摄影爱好者。”音乐家说:“我是一位音乐爱好者!”轮到我时,我说:“我是一位‘逛菜市场爱好者’!”众人大笑。

不要笑!我说的是真的,我爱逛菜市场,尤其爱逛成都的菜市场。

(二)川菜

川菜好不好吃?我一个四川人说了可不算,得看四川以外的人怎么说。在南昌上大学那几年,同学大多来自天南海北。没课的晚上,大家三个五个地聚在寝室里,操着各种风味的普通话,谈论着各自家乡的风物。那些岁月,实在叫人怀念。有时,遇到有同学过生日或者有吃够了食堂菜想换换口味的,便会有人提议(放心,提议的人不是我),我们今天晚上去“小成都”吧!“小成都”是一家饭馆,开在学校门口,出了校门,往左前方走五六十步便到。一个二个,在吃完冒牌的川菜之后,都爱冲我这个地道的四川人竖大拇指,点赞道:川菜,牛!我呢,总是回之以微微一笑,心里却分明在说:牛什么牛?!花椒不麻,辣椒不辣,豆瓣酱不是郫县豆瓣酱,这算是什么川菜呢?!

川菜,主要由成都菜(上河帮)、重庆菜(下河帮)、自贡菜(小河帮)三个部分组成。吃正宗川菜,成都当是首选之地,原因有二。一则成都是四川的省会城市,大厨云集;二则,制作正宗的川菜所需的调辅料——自贡的井盐、叙府的芽菜、新繁的泡菜、德阳的酱油、汉源的花椒、简阳的二荆条辣椒、郫县的豆瓣酱、保宁的醋、顺庆的冬尖、潼川的豆豉——也最易在成都买到。

第一次在成都下馆子,是在2014年冬天。那时我还是一个大四的学生,虽然离大学毕业还有半年多,但学校安排的课程都已经上完,该修的学分也都已经修满。同学们忙的忙为考研做准备,忙的忙找工作。我原本也打算考研,却遭到了家人的反对,无奈之下,只得提前到成都找工作。一天之后,在成都火车北站下火车,然后乘坐地铁到牛王庙,接着又换乘公交车到红瓦寺下车。当我下车时,前来迎接我的是好友刘子健。他早我一年毕业,彼时正在一家司法培训机构上班。接过我的行李包,他带我来到红瓦寺天桥西边的一家馆子里,为我点了八九个菜,摆了一桌子。具体菜名,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其中有一道蒜泥白肉、一盆芸豆炖猪脚,都非常巴适,特别是那道蒜泥白肉,麻辣鲜香之中还带着一点点回甜味,余味无穷,至今难忘。

后来在成都上了班,同事们经常在一起聚餐,点得最多也吃得最多的有樟茶鸭子、麻婆豆腐、回锅肉、廖记棒棒鸡、干烧鱼、水煮牛肉、麻辣排骨。概括起来,重滋味,尚辛香,是川菜的主要特点。我以为川菜的历史可以分成两段,一段是辣椒传入之前,一段是辣椒传入之后。辣椒传入之前,大概在秦汉时期或者更早,四川人就已经形成了嗜食辛香的饮食习惯。那时候,蜀地所产的花椒(“蜀椒”)和生姜(“蜀姜”)已经闻名遐迩,被广泛运用于烹饪、医药等领域。那时候,四川人喝茶,连茶水里也要加进一些葱、姜之类的香料,这种喝茶的习惯深为后来那位撰写《茶经》的陆羽所反感,觉得那简直就是在暴殄天物,跟把茶水倒进臭水沟里没有什么分别。其实,他不知道,蜀地湿气重,而茶又是至寒之物,如果长期被四川人直接煮来饮用,必定会对四川人的身体产生不利影响,加入葱姜,正是为了中和茶叶的寒性。

同样,川菜尚辛香,跟四川的气候也有着密切关系。拿成都来说,冬天多雾且不易散开,湿冷;夏天,昼多晴朗夜多雨,湿热。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吃点辛香的东西可以起到醒脾、开胃、祛湿的作用,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刘皇叔以香辣适口的回锅肉犒赏士卒。于是,花椒成了四川人做菜的常用调料。于是,在辣椒传入中国之后,四川成了最早使用辣椒烹饪菜肴的省份之一。

辣椒传入中国的时间,大约在明末。传入之初,主要被人们当作观赏植物来进行养殖,但很快就被一些喜欢吃辣的人所相中。

中国民间一直流传着“云南人,辣不怕。四川人,不怕辣。贵州人(一说湖南人),怕不辣”的说法。人说湖南人最能吃辣,我看未必。我有一个自称很能吃辣的大学同学,姓徐,是湖南长沙人,有一年冬天跑到成都来看我。我给他做了一锅麻辣烫。他吃了一口,立马闷声。我问他:“是不是被辣到了?”他喝了一口水,“嘘哈——嘘哈——”缓了好几分钟才说:“嘘!小声一点!一个湖南人被四川的辣椒辣到,让人知道了会很没面子的。”四川的辣椒品种极多,最常见的有大红袍、二荆条、朝天椒、七星椒、千层辣、小米椒、蛐蛐辣、牛角椒、灯笼椒。不同品种的辣椒辣的程度也各不相同。大红袍,颜色有余而辣味不足,多用于提色;灯笼椒,辣味最轻;二荆条,辣味适中;千层辣,辣得很有层次感;小米椒,得算是比较辣的辣椒,剁得越细越辣;朝天椒,辣味一般,适合用来做泡菜;最辣的应该是蛐蛐辣,时常能把人辣得像蛐蛐儿一样叫唤。

四川人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善于吃辣椒的人。新鲜的红辣椒蘸盐巴辣子面,我小时候常吃。这种吃辣椒的方法,大概也只有四川的小孩子想得出来;“成吃力气酱把滑,不得辣子吃眼睛瞎”(意思是:吃盐才会有力气。吃酱能把滑。如果没有辣椒吃,人的眼睛就会瞎掉)这句四川民谣,奶奶在世时常挂嘴边。这样的民谣,大概也只有四川人才编得出来;七八个绿色的二荆条,周一根筷子长的竹签儿拦腰穿起来,放到柴火里两面烧烧,以火钳夹出,放在清水中洗洗,撕成粗丝拌入豆瓣酱里,非常下饭;紫红的新鲜辣椒摘回来洗净,晾干水汽,泡进泡菜坛;红透的辣椒可做辣椒酱,或者晒干,用碓窝舂成辣子面,以备四时之用;熟油辣子,制作四川凉菜的法宝。四川的熟油辣子,制作方法极其讲究,单是配方就不简单:光有辣子面是不行的,辣子面中还要放进新鲜的葱节与芫荽秆、炒黄的芝麻、八角、香叶,先用少许白酒将辣子面拌潮,然后才淋上煎热的清油,使辣椒的辣味与各种香料的香味充分释放出来并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往大处说,想要知道一道四川凉菜做得如何,先看看它的熟油辣子做得怎么样就大概知道了。换言之,能做出一盆又香又辣的熟油辣子,一道四川的凉菜就算成功了一半——不,是一大半。

我的一位江西籍学妹说:不放三种以上辣椒做出来的菜不配称作江西菜,未免有些夸张。不过,江西人做菜确实很爱搁辣椒一一我在江西上大学时,食堂里的炒土豆丝、炒豆芽、炒包菜里都放有很多干辣椒丝一一做出来的菜很辣,但是不香。川菜是又麻又辣又香。许多川菜的制作过程中,不但要用到辣椒,而且要用到花椒(川花椒主要分为青花椒和大红袍两类)。不但要用到花椒,而且还要用到白芷、草果、丁香、山萘、白豆蔻、八角、桂皮、香叶、胡椒等香料。汪曾祺先生总结川菜的特点是辣且麻,精练,但不够全面。

当然,川菜也并不都是麻辣的。川菜中的干烧鱼,入口之后,先甜,再成,后辣,层次分明。这种口感,被称为“梯子口”。这道菜,显然不在麻辣之列。除此之外,川菜九大碗中的夹沙肉糯米饭、豆瓣肘子、鲜肉(粉蒸肉)、攒丝、尖刀圆子,也不在麻辣之列。再看看清末民初成都街头巷尾的名小吃:淡香斋的茶食、杭饺子的饺子、大森隆的包子、钟汤圆的汤圆、都一处的包点、嚼芬坞的油提面、厚义园的席面、开闭香的蛋黄糕、允丰正的绍酒、德昌号的冬菜、王包子的香肠腌肉、山西馆的豆花儿、科甲巷的肥肠、九龙巷的大肉包子、王道方的酥锅盔、便宜坊的烧鸭、陈麻婆的豆腐、广义号的豆腐干、三巷子的米酥、青石桥观音阁的水粉、楼外楼的甜鸭,你会发现成都人在口味上是开放的、包容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正因为如此,成都成为许多人的都,也成为过我的都。我曾经游走在她的每一个角落里,像一朵云闲逛在天空中,像一尾鱼从浅滩摇摆着游进大海里,像一匹脱缰的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我是一匹马,一匹无拘无束的野马。我来人间,只为寻找一片可以供我纵横驰骋的草原,而不是捆我绑我的绳索,我曾经认为,自己找到了那片草原,那便是成都。现在,也还是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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