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阴阳
作者: 张力奋
旅行的诱惑之一,是陌生感的愉悦。这种多巴胺的突袭,来无踪,去无影,毫无先兆,求之不得,说来就来了。我很少去熟悉的地方旅行,因为它刺激不了你。再伟大的城市或任何世界奇迹,在它原住居民的眼里都颜值普通,视若日常,哪有外来人一惊一乍的光环。不过也有一类国家或地方,虽地域上近邻,文化传统根茎相连,人长得也像,但实际差异巨大,彼此很近又很远,比如中国的邻国日本。此行65国,日本的行程最长,先后共占7天,包括石垣岛、冲绳、长崎、东京、富士山、横滨、大阪。
冲绳,2024年4月1日,周一
冲绳我以前去过一次,带着老爸坐邮轮,印象中没去什么景点,只留下海的印象。记得那次旅游大巴上民主投票,多数人想去免税店购物,我们少数派只能服从,就地喝茶,不过最后背了一袋日本米回船。今天在那霸下船,先打车去首里古城。14世纪末至19世纪末,这里曾是中国的藩属国—琉球王国的首都。2019年一场巨火几乎毁了整座首里古城,正殿全毁,目前正在修复。我们去了临时屋顶,可透过巨幅玻璃实时观察巨大的修复现场,正在工作的工匠(木匠、漆匠、石匠、瓦匠)有十多位,堪称“看得见的复兴”,也是文明的代价。
从首里古城下来,我们打车去万座毛,冲绳一个出名的海边景观,加上名字怪异,发音与汉语极像,这刺激了我的兴趣。我们上了一辆车,事先用汉字写了目的地。老司机看过后说了一番话,我们不懂。于是他把我们送到几十米外的出租车站点,原来他不跑远程,把我们移交给另一位老司机,确认了目的地和预订的用车时间,再三鞠躬后开走了。
新司机也该有70岁,矮小瘦弱。一路上没言语,实在不行就用翻译软件。车抵万座毛,闻到海声,他示意我们自己进去,他在停车场等。没隔几分钟,司机突然出现在跟前,说是怕没人给我们拍照赶紧过来,推荐了几个角度,又回车上了。半个多小时观光出来,我怕找不到司机,四处张望,只见他矮矮的身子,远远地大幅度挥手,像一面旗帜。我猜想这半个小时他的眼睛或许一直盯着出口,从未移开过。回到码头,我发现比预订时间超了近半小时,想加一些车资。他摇摇手,坚持只收事先说好的车价。码头上都是人。我把司机请下车,以邮轮为背景合影留念。不远处站着一位日本海关关务员,笑嘻嘻看着我们。我邀他加入合影,心想今天为中日友好出力了。
长崎,2024年4月10日,周三
出长崎码头,即往长崎原子弹爆炸资料馆(即原爆博物馆)。小走一段,不见出租车。街头清静木讷,半空荡着高压电线,底下是低矮的民居,一如小津安二郎电影场景中的日本了。我推门进了一家照相馆,鞠躬请店员帮忙叫辆出租车。里边三个年轻店员,一男二女,听我用英文问路,有点不知所措甚至慌张。我在纸上写下“原爆博物馆”这几个汉字,他们一下子都“喔喔”起来。10分钟后,出租车到了。我鞠躬致谢,他们回礼。我再鞠躬,三四个回合后,我们终于上车。每次见到日本人,总好奇他们的表情仪态、语调语气发音、肢体反应是怎么养成的,又一代代血脉传承。一些中国朋友在日本住久了,举手投足加上其他小动作也开始像日本人了。

我第一次见到日本人是1973年的上海。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报纸上刊登了毛主席在中南海会见田中角荣首相的新闻照片。首相的下巴很方,嘴有点瘪进去。我还是个小学生,课余去少年宫“代表中国少年儿童”接待外宾,陪老外手拉手那种。那年头外国人访华很少,多是五大洲友好人士。参访上海通常是“三件套”:工厂车间、人民公社与少年宫,加上观看上海杂技团表演。某日通知,下周要接待一个日本代表团,隐约记得是兵库县的。老师郑重提醒,日本虽历史上侵略过中国,伤害过中国人,但现在中日邦交已走向正常化,日本人民是友好的。代表团成员大多年过半百,男士一式深色西装领带,女宾多着长裙,妆容粉白。一路参观,他们肃静谦卑,没什么人说话或提问。临别老人们对我们小朋友也认真鞠躬,更有些沉重。我们每人获赠一本代表团名册,我从未见过如此精美考究的印刷品,里边每张照片都是不干胶贴纸,可揭下再贴上,乐此不疲。我开始觉得资本主义与报纸上说的很不一样。
长崎原爆资料馆建在当时被毁、几乎被原爆熔断的浦上教堂遗址上(只剩下一堵墙)。美军选轰炸目标时,先排除了政治中心东京,再放过最具日本文化象征意义的京都。1945年8月9日11点02分,一枚俗称“胖子”、黄色外壳的原子弹决定了长崎的命运:钚弹,长约3.25米,直径1.52米,重4545公斤左右,TNT当量约2.2万吨,蘑菇云爆503米,致7.4万人遇难。原本目标是小仓,但因能见度及返程燃料不足,最后扔向长崎。历史可以如此偶然。6天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二战”结束。



沿着螺旋式下沉的回廊,墙上的年份逐渐逼近原爆的时间。进口处,是一只被核辐射扭曲的挂钟,停在死神一刻。我注意到,博物馆的Wi-Fi密码,就是原爆的确切时间。1641年到1858年,日本曾闭关锁国217年,仅允许洋人在长崎湾名为“出岛”的人工岛上居住、贸易,先由葡萄牙控制,后转荷兰手下。明治维新与原子弹彻底改变了日本国运。
在与原爆资料馆相邻的和平公园,见到不少船上的美国人。他们似乎比平时沉默,肢体语言也沉重些。也许他们潜意识里逃避着原爆资料馆?我熟识的几位美国退伍老兵,无人言语。我曾在船上问一位越战归来的美国空军老兵,在前线他是否有过自责或愧疚,他说他没时间在战场上考虑这些问题,他以执行军令为天命,坚信他的战争是正义的。他的战机被越南共产党击落。他说他等到最后一刻才跳伞。我问他最后跳伞是不是想救那架飞机吗,他戏谑地摇摇头,“飞机才不值得我救呢!就是些铁皮,几个月后新飞机又源源不断运来了。我最后才跳伞,是让美军捞我容易些。跳得早,一是怕被越共俘虏,更怕在水里游上好几天。”
馆内一个历史年表出乎我意料,列出了明治维新至1945年“二战”结束的日本重大事件,其中有“1937年南京大屠杀”“重庆大轰炸”字样。这是加害者沦为受害者后的良心发现或忏悔。据报道,一些日本右翼或军国主义团体一直施压,要求该馆撤下“南京大屠杀”的说明。1983年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访日,长崎是他访问的重要行程。在那里,胡耀邦手书的“和平”二字,刻进了长崎和平公园纪念碑。
横滨—东京,2024年4月13日,周六
一早船到横滨,今晚在此过夜。这是此行不多的大城市礼遇。过夜是为让旅客有时间跑一趟东京都。从横滨去东京,火车不到一小时。码头离火车站不远。正是高峰时间,怕走错方向,我问了路。一中年日本男子点头,示意带我们过去。拐了个街角,有个门,他说到了,彼此鞠躬告别,见他朝反方向走回,原来不是同路。



东京过夜,友人胡小姐介绍我们入住上野一家酒店,离火车站近。上野公园的草坪上坐满了少男少女,蓝色的野餐垫上铺了小吃饮料。他们是我见过最放松、说话大声、最无顾忌的日本人。绕过不忍池、西乡隆盛铜像,又去了德川家康的东照宫。下午去东京都国家美术馆,晚上去60 0米高的晴空塔观东京夜景。塔下正巧有露天的台湾美食节,便点了蚵仔煎、牛肉面、小笼包。去周边小铺买台湾牛轧糖,见到为4月台湾地震募款的呼吁,我也捐了些。对于景点打卡,我向来是抗拒的。偶尔为之,倒很完美。
2013年,我应笹川日中友好基金会邀请赴日考察。与一般考察不同,笹川基金会可以为访问者量身定制行程。时值中日关系低谷,我提出此行想会见一些日本右翼人士。其中一位是冈崎久彦,日本资深外交官,曾任日本驻美公使、驻泰国特命大使,更是前首相安倍晋三的外交“国师”。他生于大连,是日本知华派中的鹰派人物。与我同行的人是资深媒体人何力。冈崎久彦的办公室在国会边上。进门则见一幅《后赤壁赋》长卷书法。与谨言诺诺的日本官员不同,他所言有棱角,毫不圆润,是日本人当中少有的放言者。他说,日本文化以中国唐朝为尊。唐朝是汉文明之巅,唐宋之后汉文明便走了下坡。我把他拉回现实,请他分析一下日中再度交恶的可能性以及军力对比。他毫不犹豫当场用沙盘仔细推演,说以海军论,若现在真有冲突,日中之间胜负很难预料。十年之后中国海军军力会大大超越。中国越施压,日本朝野就越反弹,对华就越抵触反感,彼此信任度就更低。他提及中方学界、智库多次邀请他去中国开会,为日中关系进言献策。他说他一般婉言谢绝,理由是中国有些做法对日本有利,干吗劝说中国改变政策。

东京—横滨,2024年4月14日,周日
中午,我们去上野的食街找吃的。拐进一家餐厅,老板似乎没睡醒,有些不耐烦,我们赶紧退出。这是7天日本行程中唯一的不悦。疫情解封后,日本旅游业火爆,原因之一是日元持续贬值,外国人到日本旅游等于大赚便宜。见前边不少人在排队等开门,样貌多是外国人,有的站到了狭窄的马路上。原来这是一家回转寿司店,名叫“三浦三崎港”。上网一查果然是网红店。因老板本身经营水产,提供各种价廉质优的海鲜寿司,你想吃的都有。几位年轻人正坐在拉杆箱上苦等,一问来自越南,想吃完就直奔机场。正对面几家餐厅几乎没生意。紧贴着网红店做生意,神经不粗壮不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