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进展
作者: 富大人人到中年,正经人都没有几个饭局。当然,这话有点过于武断,饭局多的正经人也可以在前头加一句“混得不咋样”,以示区分。
周虹可能就是那些混得不咋样的正经人。她只想日夜宅在家里,那些散落在三环、四环、五环的朋友,通过微信联系就好—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也各有各的家事要应付。
除了小曦,只有她会定期约见面吃饭。她是周虹为数不多拖到去年才结婚的朋友。其余的朋友,要么成了坚定的单身人士,要么已经生了二孩。他们都是挺有主意的人,人生路上,不需要交头接 耳。
只有小曦前年还在相亲,只有她需要周虹适时地给出一些意见与参谋。其实周虹也提供不了多睿智的建议,食堂的饭菜,去晚了,就真只剩那么一点。相处一段时间,合适不合适,当事人都心知肚明。
何况小曦是这么聪明伶俐的人。但是,到底是安全感不足,哪怕是聊聊天,也可能起到一点宽心的功用。所以每每到了一些重大事件前夜,小曦都会问一下周虹“能出来吃个饭么”。
周虹见了她的两个相亲对象。第一个本来被寄予厚望,是个“高知”,知识广博,通才型,但接触下来,小曦觉得不行,高知眼里只有他自己,别人都是服务型人才,她伺候不了,得赶紧跑。她的警铃很有预见性,周虹听了一些细节以后,觉得分开也行。
只是有点发愁,小曦的核心需求是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时间窗口正在一点点关闭。关闭“高知”这个页面容易,如何找到下一个界面友好的适婚对象,还要双方合拍,短时间内还得怀孕,这个难度,实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但是小曦确实有魄力,她雷厉风行,结束这一段后,前年底经人介绍,又重新敲定了人选。这次是个本地人,学艺术的自由职业者,独生子。没有不良嗜好,有独立住房,父母单独住。奶奶的遗产里还有一个小房子—他们准备将它装修一下。周虹去房子里头转了一下,提供了一些装修经验,把定制家具和门窗的商家信息分享给了他们。
大家一起吃饭,新人选还是挺懂事的,鞋子擦得铮亮,头发也抹了发蜡,车子里头也清清爽爽。大了几岁,到底不一样,各方面都挺周到。周虹回来后,对家人讲了一堆细节,觉得这回稳了。大家替小曦高兴。
这样一来,小曦也不用再跟妈妈住一块儿,她很快可以有一个自己布置的小家。过去小曦在外租的房子都收拾得很是雅致,如果搬进自己的小屋,应该会更有氛围。
去年初夏,周虹参加了小曦的婚礼,见到了小曦的母亲,她瘦高,穿着一套米灰色的三宅一生,气质出众—大部分人穿三宅都只能展示又肥又短的腿,以及绵延不绝的腹部赘肉群,唯有清瘦有文艺感的人才可以穿出飘逸。她抹了两次眼泪。小曦父亲也来了。两人离异多年,但血亲只有这一 个。
小曦一直笑嘻嘻,她的白色婚纱不显孕肚,事情到这里,不能再圆满了。
有时候仿佛转瞬之间,你希望的要素都会集齐。大家感慨,小曦可以放心了。
一个多月后,小孩没能保住。年龄到了40岁,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风险,她无法再承受一次这样的打击,自然而然想到了试管。三代试管,可以将风险降至最低,但是难度也很大。
到这个年纪,卵子的数量在急剧下降。尽管身边有朋友试管成功了,但那是早五六年就冻好的胚胎,年龄每大一岁,都不一样。
医生给的建议是先休养,然后自然怀孕,如果半年不行,再转试管。这几个月,周虹没有问她进展,害怕给人压力。如果有好消息,小曦会告诉她的。

果然,小曦主动来找她了,约吃饭。约在三里屯,上扶梯到三层的时候,小曦说可能要离婚了。周虹心里一咯噔,忙问怎么了。
不是出轨,不是家庭暴力,是钱出了问题。试管费用预计20万,丈夫打了10万到她卡里,剩下的一半,他说你先用着,到时候再说。在她的追问下,丈夫说这一两年其实没有实质收入。筹备婚礼、装修房子,七七八八的事处理完之后,卡里只剩30万。
她只知道他是学艺术的,接项目,不知道他的工作室的运转情况,每天也见他收拾得齐齐整整出门,好像有条不紊在做事。
还是大意了。小曦脑子里嗡一下,她原本就是比普通人更缺安全感的人。她让丈夫打一份征信报告,他照做了。报告显示公司连续三年没有欠税记录。倒是没有外债,但是没有持续的正经收入已经几年,另外他的社保年限也只交了十年。
这一点,周虹倒是不陌生,她宽慰小曦,很多学艺术的人,不太关注这些琐碎的细节,尤其光景好的时候。“我要是他,我就会随便找个工作,哪怕去跑网约车,但是他说自己腰不行,恐怕开不了网约车。”小曦问丈夫打算,他说还是想跟朋友合作项目,做生意拼一拼,他现在跟朋友去了云南考察,“但是人家有赚钱的机会为啥要喊着你一起,让你分一半?”“to B、to C、to G各种钱都想挣,跟商学院差生交作业似的,全是不知道怎么落地 的。”
周虹问他的父母知道他这几年的情况吗,小曦说不知道。因为年事已高,也不想惊动他们。但是她自己父母已经知道了,母亲的第一反应是向她道歉。“当时没有调查清楚。”介绍人是她的前同事。母亲说如果离婚,她同意的。父亲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意思,并补充说以后其实不用结婚,不用想着生小孩了,没必要这么辛苦。
父母听起来比她要果断。关于婚姻,他们也没有什么成功的经验,这种事情上当然也容易失去耐心。
“如果没有小孩,他日子可以过下去,不用考虑育儿嫂、幼儿园……等等,他是不是在这样拖着我?拖到后面我自然也就放弃生育了。但如果跟他继续生孩子,我感觉是赌博,赌一个躺平三年的人会脚踏实地上班赚钱。”
“其实,你如果把他当成一个北漂的人,认真上了三十年班,工资交给你,可能最后落手里的也就是一套房子。他如果把那套房租出去,也能有部分收入,父母多少也留了一些给他,踏实上个班,你们财务不差的,你父母也只有你一个,多少都会贴补,孩子只有头几年花销大,如果上公立学校,不去瞎卷教育,也花不了什么钱。说白了,他也是父母裹在腋下长大的,没吃过苦头,也没什么大的抱负,挣钱的时候敞着用,不挣钱的时候吃老本,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婚姻其实也是多了一层约束,但他可能没觉得需要做一个大的调整。你还是等他回来,把你焦虑的东西摆出来讲讲,看看他的打算。”
小曦听完,并没有轻松多少。理性角度,她打算离婚,感性角度,她迟疑了一下步伐,毕竟养条小狗都会有点舍不得。她们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趁周虹上洗手间的工夫,小曦结了账。她总是更注意礼数和体面。
“假如费尽千辛万苦拥有了一个小孩,而他挣不来钱,光靠我自己的这点收入也不够。我母亲当然也会补贴给我,但是我会很不爽”。这意味着她找了一个无用的丈夫,她害怕自己处在这种评价之中。在相依为命的家庭里,母亲的评价一直很重要。从小,她是第一名,中学读了寄宿,大学拿着各种奖学金,一直做着最省心的那类孩子。没有掉以轻心过,也没有挥霍无度过,想过最大众的生活,但是家庭的缘分始终差那么一点 点。
“目前这个年龄,试管单次活产率只有10%。每次取卵,年轻的女子能取十来个,我大概只能取两个左右,需要取多次,才能攒胚胎。我也有些退缩 了。”
周虹听了,心里也轻飘不起来。“他后天回来后,你们还是先好好聊一下。”
走出餐厅,顺着扶梯下去,有一个当下流行的茶饮店,周虹说我去买两杯茶,小曦说她不能喝,下午喝了茶,晚上会失眠。自医生说要有规律的作息之后,这一年多来,她都遵守了。
三天后,周虹问她聊了吗。“他答应两个月内找到工作同时推进他的生意,两个月后如果没有进展,他就去跑网约车。”
一周后,小曦说他还是那样,没有细节,问他怎么考虑生小孩的事,他说从来没说不生,但养孩子的那些钱,“我只能说我出去奔,但给不了任何保证”。小曦认为这是免责声明,她其实想听他说“万八千的我还能解决,就前几年开销大,困难都能克服”,类似这种。
“这周他在干吗呢?”去郊区谈了一次事情,带他爸看了一次病,去熟悉的理发店理发,针灸了一次腰,每天就是这些,我要求他做晚饭,还是会做 的。
“气氛压抑吗?”
“压抑,晚上十点半我就睡了,我自己睡一间。早上我去上班,他还没醒。”
周虹不知该如何接话,等进展的日子注定是难熬的。

富大人
吐槽一线工作者,打击业从业人员。专栏合集《在吗》目前有 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