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忧外患,拉美一体化何处去
作者: 向骏美国对全球钢铝产品加征的25%进口关税已于3月12日生效,对汽车加征25%关税则是4月3日开始实施,最近的风暴是4月5日普遍加诸各国输美商品的10%“基准关税”,以及一度让全球股市哀鸿遍野、随后又对绝大多数国家推迟90天实施的所谓“对等关税”。及至4月13日,特朗普又扬言要对整个电子产品供应链另征关税。
《华尔街日报》社论说,特朗普发动的是“史上最愚蠢的贸易战”。其颠覆国际贸易体系所引发的抵抗或效仿,对拉美两大贸易组织(覆盖墨西哥的原北美自贸区、覆盖主要南美国家的南方共同市场)影响不一。在喧闹的政策背景下,拉美国家与区域内外国家的经济一体化进程正遭遇瓶颈,而这也是全球经贸体系遭到美国重创的一道缩影。
WTO已名存实亡?
经济史学家金德尔伯格当年主张,世界经济需要一个“担当责任的霸主”。但当今的现实是,美国不愿承担这样的责任。
查尔斯·金德尔伯格的霸权稳定理论认为,国际体系之稳定有赖于霸权国家提供“公共产品”,包括低关税的国际贸易体系、稳定的国际货币体系及国际基本秩序之维持等。霸权国家除需具备足以维护国际政经稳定的军事力量外,在提供“公共产品”上还得心胸开阔、眼光远大,才能成为“善霸”。如不以追求本身的绝对利得为满足,而坚持在相对利得上与主要对手国家斤斤计较,则可能成为具掠夺性的“恶霸”。
日本外交家小和田恒认为,二战后美国以提供安全、开放全球经济、援助经济发展和强化国际建制等方式追求“单边全球主义”,但后来却演变成只追求其本国利益的“全球单边主义”。1970年代世界能源危机发生的主因之一,即在于美国从追求绝对利益的“善霸”演变成追求相对利益的“恶霸”。
特朗普的霸凌行径,与当年的尼克松类似,且在自己的首个任期已充分展现。2017年12月,世界贸易组织(WTO)在阿根廷举行两年一度的盛会。会前特朗普多次挖苦WTO功能不彰。会议期间美、中针锋相对,互相批评。会议的间隙,美国、欧盟和日本还发表了一份声明,在贸易、补贴和知识产权问题上加大了对别国的施压。
全球贸易大国立场迥异,凸显WTO无力解决这些经贸纠纷,功能沦丧导致影响力快速式微。2018年9月特朗普更在联合国大会上公开宣称“全球治理威胁美国的主权”,以“经济民族主义”否定全球治理的正当性。
对特朗普而言,WTO的上诉机构走得太远了,几乎成为各国贸易权力之上的公共权威。直到2024年12月,WTO理事会都还未能就争端解决机制改革达成共识。此一结果让人开始质疑WTO是否已名存实亡。
对中国而言,特朗普政府今年累计加征的145%关税,使得中国加入WTO前获得的在美国市场的“永久最惠国待遇”已名存实亡。不过,中国坚持大道直行。国务院总理李强3月23日在北京告诉外国商界领袖,尽管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正在上升,中国仍将选择坚持全球化和多边主义这一“正确方向”。
墨西哥被美国当成棋子
回想起来,最先感知到今年这场关税风暴的,是美国的南方邻国墨西哥。
去年11月4日,距离大选日不到 24小时,特朗普在北卡罗来纳州的一次集会上,直接喊话墨西哥总统克劳迪娅·辛鲍姆。他说:“我要在第一天或更早通知她,如果他们不阻止罪犯和毒品涌入我国,我将立即对他们运入美国的所有物品征收25%的关税。”
在当选后的11月25日,特朗普宣布这将成为他上任第一天的行政命令(此时他才威胁对加拿大加征关税)。次日,辛鲍姆回应了特朗普的威胁,并分享她的一封公开信:“特朗普总统,美国的移民现象或毒品消费问题不是靠威胁或关税就能解决的。要应对这些巨大的挑战,需要合作和相互理解。”
在美国2024年的贸易逆差对象中,墨西哥仅次于中国、欧盟,排在逆差榜第三。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中墨研究中心主任恩里克·杜塞尔,日前提出了中墨美“新三角关系”的概念,强调墨西哥在中美关系中的独特地位。他认为,墨西哥必须同时应对美国和中国的影响,而这种关系并非简单的“美国或中国”的选择,而是一种复杂的三角关系。
2024年中墨贸易额已突破千亿美元,中国稳居墨西哥全球第二大贸易伙伴,墨西哥也成为中国在拉美的第二大贸易伙伴。但也正因如此,美国和加拿大警告墨西哥是“中国产品的后门”,威胁要将墨西哥踢出《美墨加协定》。
稍后,墨西哥总统竟亲自指挥对中国产品下重手,如派人突袭位于墨西哥城的一座名为“墨西哥市场”的建筑,最终目标不仅是打击非法商品,更是遏制中国商品对于墨西哥经济的渗透。墨西哥经济部长当时正式向检方提起了财产没收的诉讼程序。
墨西哥如此“吃中国的饭又砸中国的锅”,可归纳为如下两个原因:
其一是因应 《美墨加协定》续约谈判。该协定是美、墨、加在2017年至2018年重新谈判 《北美自贸协定》的结果,首次在双边和区域贸易协议中,加入了非此即彼的“毒丸条款”。条款规定,若美、墨、加三国中任意一方与“非市场经济国家”签署自贸协议,则其他伙伴有权在6个月后退出《美墨加协定》,并以新的双边协定取而代之。众所周知,其主要目的是防止墨西哥和中国签署自贸协议。但特朗普对于自己首个任期内缔结的协议也愈发不满,《美墨加协定》明年的续约谈判有可能谈崩。
其二是选边站队。在美中对抗升级的大背景下,墨西哥的选择并非孤例,其背后是地缘经济体的无奈挣扎。由于美墨完全是不同体量的国家,特朗普只是将墨西哥当成一枚棋子来试探中国的底线和态度。特朗普以墨西哥为样板,要求其他国家在美中贸易战中站队。
墨西哥若追随“关税人”特朗普,可能得不偿失。3月4日,特朗普按计划对墨西哥对美出口产品加征25%的关税(2月3日临时推迟过一个月)。中国担心的是,美国的压力会迫使墨西哥对中国商品逐渐关闭市场。《纽约时报》驻北京分社社长基思·布拉德舍,提醒中国应担忧世贸组织1995年成立时存在的一个鲜为人知的规则漏洞。这个漏洞允许墨西哥—可能还有几十个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突然大幅提高对中国商品的关税。
尽管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WTO研究院院长屠新泉表示,“我不认为那些与中国关系密切的贸易伙伴会选边站,尤其是那些与中国有自由贸易协议的国家”,但墨西哥并不是与中国签署自贸协议的27国之一,所以要警惕墨西哥提高对中国商品的关税。
之前,墨西哥在美国施压下已对中国汽车制造商保持一定距离,拒绝为在当地投资的中国车企提供低成本的公共土地或减免税优惠。3月19日,中国决定推迟批准比亚迪在墨西哥建厂,防止比亚迪开发的技术可能泄露到美国。
阿根廷威胁退出南共市
在中国4月12日起对美国农产品加征125%关税后,农产品大国巴西、阿根廷都有理由抢搭中国的进口顺风车。这两国同属于南方共同市场(南共市),这个南美地区最大的经济一体化组织迄今已运作30年。
南共市早期的正式会员国有巴西、阿根廷、乌拉圭和巴拉圭。在查韦斯总统如日中天的2006年,怀揣石油美元的委内瑞拉决定加入南共市,当时四国政府均表示同意;巴西、阿根廷和乌拉圭议会先后批准接受委内瑞拉,但因巴拉圭部分右派国会议员抵制,暂时未能批准委内瑞拉入盟。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巴拉圭国会2012年“快速弹劾”并罢黜民选总统卢戈。南共市其他三国认为此举破坏民主机制,决定中止巴拉圭的成员国资格,委内瑞拉因此“得福”,于同年7月成为南共市第五个会员国。
然而,在查韦斯去世3年后的2016年,委内瑞拉因未遵守南共市贸易规定遭“停权”,次年又因触犯南共市民主承诺条款,成员资格被无限期暂停至今。
委内瑞拉的“不幸”,成全了另一个左翼当政的国家玻利维亚。2023年1月,巴西总统卢拉到访乌拉圭时提议,南共市可作为一个整体与中国签订自由贸易协议,并主张恢复委内瑞拉的会员国资格。此提议未获广泛支持,作为替代,南共市在当年底于巴西举行的领袖峰会中,颁布批准玻利维亚入盟的议定书。
尽管南共市五国在南美东部“天然”连成一片,但美国外交关系协会的报告把南共市形容为南美洲难以捉摸的贸易集团。该报告认为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是内部立场分歧,其二是对中国立场不一致。
作为“全球南方”的重中之重,南共市已成为国际强权争取结盟的对象。
2024年12月,欧盟和南共市签署“有史以来最大的自由贸易协议”,意味着欧盟产品将以比美国或日本产品更优惠的条件进入后者的市场。除了经济方面,该协议还包括对高劳工标准的承诺,并强调遵守“巴黎气候协定”。防止森林砍伐的措施,也是欧盟要求写入该协议的关键一部分。
但欧盟批准该协议的过程相当复杂。协议翻译成所有欧盟成员国的语言后,需要提交欧盟理事会批准,欧盟各国的贸易部长将出席会议。若有四个共计代表欧盟人口35%以上的国家,即可以阻止该协议。法国、奥地利和波兰已表示反对该协议,但它们需要另一个大国在欧盟理事会上否决该协议。反之,如能成功推进该协议,欧盟将在与美国的贸易竞争中占据更有利的位置,南共市也将如鱼得水。
欧盟的“橄榄枝”能否重振南共市还不确定,但南共市里的第二大成员国已经离心离德。
“保护主义的谎言已经足够了,因为从本质上讲,它只不过是政客和受薪商人之间的一场骗局……”今年3月,阿根廷总统米莱在国会开幕演讲中称,“20年前,我们错失了与美国建立贸易协议的历史性机遇,浪费了地球上最后一次巨大的增长热潮。但为了利用再次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历史性机遇,我们必须愿意采取更加灵活的方式,或者,如果有必要,甚至退出南共市,因为南共市自成立以来,就以阿根廷人的贫困为代价,使巴西的大工业家致富。”
米莱作为“电锯狂人”,其威胁不应等闲视之。除了观察阿根廷会否“依附美国”而退出南共市外,根据新版“美洲增长倡议”,美国与拉美在锂、镍等关键矿产领域将加强合作,而确保取得阿根廷锂矿的开采权,应成为中国地缘经济战略的重要目标。
无论拉美一体化因美国触礁还是因欧盟而得新生,中国都是拉美大国可以期待的梦中情国。不管是巴西、墨西哥还是阿根廷、智利,都值得有一个更好的贸易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