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
君士坦丁堡陷落
1453年,一个历史书上绕不开的年份。
东方的明王朝刚刚取得北京保卫战的胜利,将中原王朝的国祚又延长了两个世纪,而位于欧亚十字路口的拜占庭帝国,却已走向末日黄昏。依靠两面临海的地形,君士坦丁堡曾经是固若金汤的堡垒,无人攻破。直到奥斯曼人掌握乌尔班火炮技术,一夜之间,城墙终于被打开缺口。末代皇帝脱下紫色长袍,一马当先冲入奥斯曼军阵中,唱响东罗马帝国千年历史的挽歌,君士坦丁堡就此陷落。
作为东正教的精神核心和十字军东征的前哨站,君士坦丁堡陷落的消息传到欧洲,震动了整个基督徒的世界。连当时最大的圣索菲亚教堂也被征服者土耳其人改建成了清真寺,移除存放千年的圣象,增建高耸的宣礼塔,让教廷势力颜面扫地。穆斯林封锁了这条通往东方的贸易通道,却阴差阳错激发了西方进行地理大发现的热情,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就此开启。受到迫害的希腊学者逃往意大利城邦,带去了古典时代的知识与书籍,文艺复兴运动正在酝酿。东欧平原上,赶走蒙古人的莫斯科王公迎娶拜占庭的末代公主,从此以驸马的身份继承东罗马正统。此后百年,这个斯拉夫民族建立了地球上最广阔的陆权帝国。



斗转星移,1453年所发生的事件罗列在史书之上,桩桩件件都被如今的历史学家们看作是中世纪的终结。短短一年改变了整个人类文明的进程,而这一切都远超每个亲历者的想象,无论是攻城的穆斯林军队、防守的东罗马帝国士兵、驰援的热内亚雇佣军,还是在炮声中祈祷的信徒。
我从伊斯坦布尔机场出发,驾车抵达靠近老城的位置,街道就开始变得狭窄拥挤,这里多是数百年前的石头路,汽车经过时会频繁颠簸。熙熙攘攘的行人逼得我只能以最低的速度行驶,我干脆把目光转向外面,悠闲地观察这座城市的风貌。见证过刀光剑影的古城墙大多已被拆除,现代化的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开向海边,数千年的时光不过弹指一挥间,书中描写的那个强大的帝国似有些残留的影子,但又随着嘈杂的人声隐没于尘烟之中。


预定的宾馆在靠近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巷道里,难以想象,两侧都是烤肉店和酒吧,餐桌一直延伸到人行道上,留给人通过的地方小之又小,我拖着行李一路磕磕绊绊,终于来到了宾馆的大门。匆匆睡了几小时,调整好时差后已是傍晚。楼下就是老城区,我背上带来的摄影器材开始漫无目的地闲逛。不久,一家露天的餐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个可以起飞无人机的好地方。
与餐厅老板周旋了一番,他最终同意了我的请求,允许我在店内起飞无人机,只是要避开顾客。从无人机的视角,可以看到伊斯坦布尔古城大致的样貌。古城的面积并不算大,核心景点都集中在一起,面对相对拥挤的交通,步行会比开车更加方便。借着无人机的眼睛,我从高空鸟瞰着大教堂、王宫和清真寺,这几座建筑比邻坐落,东西方文明在此碰撞交汇,晚霞映衬着金角湾奔腾的洋流,有一瞬间,我仿佛瞥见了拜占庭帝国遥远的片段。


帕慕克之城
有两位作家构建了我对穆斯林文明的认知。一位是英国印度裔作家奈保尔,他的旅行散文《信徒的国度》记录了自己从中东到东南亚途中的轶事,用亲历的细节勾勒出这些国家的社会风貌。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奠定了我对旅行的态度。以至于在成为全职摄影师的日子里,我常常为了记录各国的风土人情而开始一段行程,将自己所见到的形形色色的地方,转变成具象的图片和文字。
另一位就是土耳其的帕慕克,这位土生土长的文坛巨匠,靠伤感的文字传递着奥斯曼帝国瓦解之后的忧伤。


“世界几乎都忘记了伊斯坦布尔的存在”——《一座城市的记忆》。
书中,帕慕克将土耳其从19世纪后期开始接连战败,社会在衰退中积累的阴郁气氛,还有民众不甘的心态,都赤裸裸地呈现在世人面前。但他最触动人心的文字,是基于自身经历,对那个时代家庭和社区的描写。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字段,所展现的是一个又一个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是他学生时代编织出的对这座城市的幻想。
现在的伊斯坦布尔,街市、酒店到处都是外国游客的身影。临街的商铺卖着甜点、表演着用冰淇淋戏弄客人的把戏,每个景点门口都是陶瓷之类的手工艺品。到了夜晚,狭窄的街道又会变成酒吧与烤肉店的世界,Kebab的香味与酒后狂欢的人充斥着每个角落。


一天午餐后,我为消化肚子,决定走一遍加拉达桥。金角湾上架了三座大桥,加拉达桥就是其中一座。中年大叔们成排地靠在护栏上,悠闲地钓着鱼。轮渡则有序地排列在海湾,远看气势恢弘。黄昏时分,游轮纷纷开始启航,轻快地穿过大桥下的孔洞,留下阵阵汽笛声在码头回绕。乘风破浪的船只两侧,成群的海鸽伴随,犹如欢快的音符。“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随时都能漫步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看到眼前的画面,我才真正体会到帕慕克写下此般文字时的心境。
几十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国民的精神,走出大国梦破碎的阴霾,转而追求日常生活的幸福。或许这样的社会图景未必符合帕慕克开始文学创作时的初衷,可我依然愿意称伊斯坦布尔为“帕慕克之城”。

国父凯末尔与西化的中东国家
大学毕业之后,我曾有过一段在德国读书和工作的经历,认识了一些在德国谋生的土耳其人。他们开着烤肉餐厅或者冰淇淋店,说着一口流利的外语,深度地融入到西方社会。在这个国度,无论是高呼“种族平等”的人,还是捍卫本国主体民族地位的人,他们大多承认,来自土耳其的移民是穆斯林社区中最开明的群体。
而在中东许多国家的见闻,让我感受到更多的是传统穆斯林国家的政教合一。千年前的《古兰经》依然约束着21世纪日常生活的细节:每日五次的祷告、女性蒙面的丝巾、清心寡欲的斋月生活,还有德高望重的阿訇们对村落年轻人的教导。但这些宗教习俗,都在土耳其的近代历程中被横扫一空。



土耳其的世俗化,不得不提及国父凯末尔与加里波利之战。第一次世界大战进入了焦灼状态,英法两国组织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登陆行动,50万联军试图登陆土耳其,打通博斯普鲁斯海峡,最终却被凯末尔击溃。由于伤亡的士兵主要来自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于是,土耳其将登陆那天设为“澳新军团日”,至今依然每年举行活动缅怀这段历史。我在大洋洲旅拍的时候,见证过当地的退役士兵穿上从前的军装、佩戴勋章,浩浩荡荡穿过市中心的街道,接受国民的致敬。政府也会在这天组织官方活动,现场还原一战时期的军队和人民的装束,展现先辈的英勇。只不过没有想到,在土耳其的旅途,我又从全新的视角了解了这场战争。
在土耳其的政府大楼、重要的文化场所乃至外国游客集中的商铺,随时都能看见凯末尔的画像。曾有商贩向我介绍他们的国父,在叙述凯末尔的丰功伟绩时,仿佛往昔峥嵘都是他们亲眼所见,他们将其与美国的华盛顿、法国的拿破仑相提并论,无比自豪。



依靠战争中建立的崇高威信,凯末尔在得到全国政权之后,开始大刀阔斧地实施改革,将土耳其从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国建设为现代化的政权。之后的数十年里,军队一直秉持着“凯末尔主义”所赋予的守护世俗权力的责任。每次当民选政府表现出强烈的宗教情绪,试图重开历史倒车,军队就会发动政变,直到新一次选举之后还政于民。靠着这样微妙的执行方式,土耳其成为了中东地区最西化的国家之一。
世俗化、现代化改革所带来的影响,我在伊斯坦布尔的细枝末节中感受得最为真切。虽然清真寺景区依然要求每位参观的女性游客包裹头巾,但是日常生活中,人们早就抛弃了这些旧俗。当年知识分子聚会的独立大街是如今最繁华的商业区,在这里可以看到热情洋溢的女生穿着现代的服装购物、逛街和约会,与欧美社会几乎无异。
地中海的洋流曾经浇灌出璀璨的文明之光,孕育了强大的帝国,见证了一波又一波征服者、统治者的到来和离去。而如今,独立大街的尽头就是塔克西姆广场,上面静静矗立着凯末尔等先贤的雕像。他们的目光眺望远处,也见证着共和国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