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仰韶村
作者: 王若曦
如果不是1921年的那次“动土”,仰韶村不过是黄河沿岸千千万万个普通乡村中的一个。但它注定是不寻常的,因为从动土的那一刻起,它就开始崭露头角,从默默无闻逐渐走进教科书,走向世界,并一举开启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大门。
一铲惊世改写东亚史前史的密匙
仰韶村,静卧在河南省三门峡市渑池县仰韶镇的一块黄土台地上。这里三面环水,抬头可见巍峨的韶山,故得名“仰韶”。
仰韶村北倚海拔约1492米的韶山主峰,东、西、南三面分别被饮牛河、干沟河与小寨沟环抱,三条水系在村南汇聚成涧河支流。这“一山三水”的地理格局,恰似远古先民刻意的选择——韶山阻挡了凛冽的北风;冲积形成的台地巧妙避开了洪水侵袭;三条河流提供了稳定的水源与渔猎资源。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的遥感数据显示,仰韶村所在的二级阶地,土壤有机质含量高达1.8%,至今仍是豫西地区的优质小麦产区。
仰韶村所在的渑池县,在历史上赫赫有名。公元前627年,著名的秦晋崤之战就发生在渑池。公元前279年,秦、赵两国会盟于此,史称渑池之会,《史记》里蔺相如逼秦王击缶的名场面就源于此。北宋时期,苏轼途经渑池,忆起弟弟苏辙的《怀绳池寄子瞻兄》一诗,于是和作了《和子由渑池怀旧》。
这些过往,冥冥之中预示着仰韶村的不平凡。
仰韶村真正闻名于世的过程,像是一部老式探险电影。故事要从一位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说起。1901年,安特生在瑞典乌普萨拉大学博士毕业后,因两次参与瑞典的南极考察活动而声名大噪,后来担任了瑞典国家地质调查局局长。1914年,安特生受聘担任中国北洋政府农商部矿政顾问,来到中国从事地质调查和化石采集工作。1918年,为了采集化石,他来到河南,在当地传教士的帮助下,于渑池县北部发现了一些化石。
1920年深秋,安特生派助手刘长山前往河南洛阳以西,收购化石,结果误打误撞进入仰韶村。刘长山用三块大洋,从村民手中换来一麻袋的石器、石斧、陶片、骨器等,共600余件。当这些文物铺满地质调查所的陈列室时,安特生意识到,黄河岸边的这片黄土地下,埋藏着足以改写东亚史前史的关键证据。

1921年4月18日,安特生带着5个人来到仰韶村,进行为期8天的考察,收集到大量石器、陶片等。回到北京后,安特生对采集物进行研究,初步判定仰韶村是中国远古时代的重要文化遗存,有必要进行正式考古发掘。
为获得官方发掘许可,安特生可谓使尽浑身解数。他通过瑞典公使向外交部施压,还请地质学家翁文灏写了担保信。最终,国务院下发照准批文,安特生获得对仰韶村进行正式发掘的机会。
1921年10月27日,安特生和中国考古学家袁复礼共同开启了首次发掘工作。在36天的时间里,17个探方出土了685件石器、211件陶器和少量的骨器、蚌器等珍贵文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绘制着精美花纹的彩陶,这些彩陶图案绚丽、线条恣意,如遗落人间的星子一般熠熠生辉。
发掘结束后,安特生在村民王德全家的地堰上立了一块木牌,上写“仰韶文化区”五个大字,以示保护。从此,这里成为举世闻名的“仰韶村遗址”。而这次考古发掘,被称为中国现代考古学历史上的“第一铲”,叩开了通往中国远古时代的神秘大门。
发掘的文物在北平展出时,引发了巨大轰动。清华国学研究院的梁启超带着学生连续三天前来观摩,面对彩陶纹样,他感叹:“吾辈考证三代文字,竟不如陶工一划之古!”国学大师王国维捧着陶片,喃喃道:“吾辈考商周,洋人竟直追黄帝之前!”日本学者鸟居龙藏也悄悄拓印纹样,并在后来的《史前时期的满蒙》中承认:“华北彩陶自成体系,与中亚无关。”
仰韶村遗址的发现,让世界看到中国辉煌的史前文明,打破“中国无石器时代”的错误理论。仰韶文化也成为中国考古史上第一个被正式命名的远古文化体系,标志着中国史前考古学及中国近代考古学的诞生,开启了中国现代考古学的新纪元,更为后来其他新石器时代文化的发现与命名奠定了基础。
四次“大地解剖”地层下的文明接力
然而,安特生、袁复礼挖出的彩陶在震惊世界的同时,也引来了质疑声。《申报》记者曾赞叹“花纹之精美,堪比波斯地毯”,但随之有人发出“这些彩陶是否来自西方”的疑问。安特生提出“中国文化西来说”,更是气得国学大师们直拍桌子。这一争议持续多年,直到1951年才迎来转机。

1951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夏鼐、安志敏带领考古队重返仰韶村。在某个闷热的午后,一名队员的惊呼声打破宁静:“快看!黑陶压着彩陶!”原来,地层中,仰韶彩陶在下,龙山黑陶在上,这个“三明治地层”的发现,有力终结了“中国文化西来说”,揭开了中国史前文化的成长年轮——仰韶文化的红陶与龙山文化的黑陶,在4米厚的文化堆积中完成着文明的接力,证明了黄河中游的史前文化有着自主演进脉络。
1980年,第三次发掘由河南省文物工作队进行,在遗址文化层堆积较厚的台地展开,发掘面积达200余平方米。此次发掘了4个探方、4条探沟,发现了4处原始社会房基、41个窖穴,出土陶器、石器、骨器、蚌器等共计613件,确认了仰韶村文化遗址包含仰韶和龙山两个考古学文化,且存在四个不同发展阶段的地层叠压关系。其中最著名的,当属“仰韶第一完整器”——月牙纹的彩陶罐。如今,这件文物静静地躺在博物馆里,无声地诉说着泥条盘筑的智慧、矿物颜料的秘密,还有那尚未解开的花纹暗语。
2020年,第四次发掘由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魏兴涛研究员主持,发掘面积达600平方米。这次发掘采用无人机、多光谱扫描仪等现代化工具,高精度的地理信息系统技术等,发现了仰韶晚期大型房屋基址和人工壕沟,这是一百多年来该遗址首次发现大型房屋建筑。此外,还发现了青灰色“混凝土”房屋、红褐色涂朱草茎泥墙壁等房屋建筑遗存,以及丝绸、美酒、玉环、象牙制品等丰富的文化遗物。
从安特生发现第一片彩陶,到扫描仪生成三维聚落模型,这四次考古发掘,如同在黄土地上刻写出一部跨越百年的文明解码史。
仰韶村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穿越2300万年的时光之旅
2021年,仰韶村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正式向公众开放。公园里,安特生、袁复礼两位学者和仰韶村三位村民的雕像,生动还原了当年发现仰韶遗址时的场景。后三次的探方也都完整摊开展示着:镶嵌在第三纪红土中的钙板,是古气候的天然记录者;第四纪黄土里的蜗牛化石,则是重构史前生态的关键密钥。
当晨雾漫过仰韶村的沟壑,路旁断崖裸露出层叠的土色肌理,恍若大地褪去外衣展露的年轮。赭红与苍黄在阳光下交织变幻,第三纪红土与第四纪黄土的交界线上,2300万年的时光被压缩成一道斑斓的等高线。
这方水土的神奇之处,在于它能让地质时间与人类感知产生奇妙共振。当我们用手掌轻抚断崖的纹理,触碰的不仅是历史的堆积,更是天地洪荒赠予人间的一卷无字史书。正如渑池籍作家张宇所言:“在仰韶,每一捧土都是凝固的时光,每道沟壑都是大地的皱纹。”

如今,在仰韶文化博物馆,1136件彩陶构筑起一部绚丽的视觉史诗。它们承载着仰韶文化的辉煌。其中,一件人面鱼纹盆尤为引人注目。盆上的图案设计很是巧妙,鱼眼用两个同心圆表示,嘴角衔着抽象化的渔网,仿佛在说:“今天捕到十条大鱼!”这一生动场景,让考古学家不禁戏称是“新石器时代的表情包”。当转移视线,隔壁展柜的尖底瓶同样令人叹为观止。这款尖底瓶设计独特,打水时能够自动倾斜,装满水后又能稳稳直立,堪称原始版“智能水壶”。
这些文明切片的价值,远超它们在博物馆展柜中的陈列。考古学家李伯谦曾说:“仰韶不是起点,而是文明长河的第一道涟漪。”当我们在实验室分析小口尖底瓶内壁残留的酒石结晶,在显微镜下观察石器使用痕迹,其实就是在解码中华文明最原始的生命密码。
黄土之下,彩陶之上守护者的执着与坚持
也许是因为百年前安特生的“第一铲”将仰韶村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仰韶村村民多年来自发形成了一套规矩:不起坟、不打窑、不深翻土地、不挖沟挑壕,甚至不能随意打井修渠。

在仰韶村宗祠的墙上,至今悬挂着民国十年的木质村规:“凡掘地三尺见红陶者,报族长赏铜钱五十文;私藏者罚麦三斗。”这份由乡绅制定的保护公约,在战乱年代守护了无数文物。1944年日军扫荡时,为了保护遗址,村民们连夜将安特生当年标记的探方用粪土掩盖,日军挖了三天,只找到几块破瓦,无功而返。
随着时代的变迁,仰韶村村规也与时俱进,更具现代性。宅基地审批需文物部门勘测;耕地深度不得超过30厘米;发现文物立即上报可获得奖励500元;红白喜事禁用彩陶仿制品作礼器……这些规定不仅体现了村民们对文物的珍视,也彰显了他们对文化传承的责任感。
如今,这些保护条款被编成豫西梆子戏,在村广场年年传唱。村民们还保留着在遗址保护区巡弋的习俗,不仅自己不挖抢倒卖文物,遇到个别在断壁上抠扒彩陶的游客,也会及时制止,绝不允许他们带走半片。2021年,村民王建军翻修老宅时挖出三件完整陶器,主动上交后获得“文物保护模范户”称号,奖励给他的旋耕机上还特意喷涂有彩陶纹样。


在村西头的“仰韶彩陶工坊”,49岁的杨栓朝正用韶山北坡的观音土揉制泥坯。他的故事是仰韶村文化传承的又一佳话。2003年,当他看到瑞典博物馆里的仰韶彩陶照片后,这位初中毕业的农民便下定决心要复原失传的制陶技艺。他跑遍周边20个陶窑遗址,采集300多个古人指纹模型,最终发现通过比对陶器指纹,可以识别不同制陶工匠的作品。这项技术不仅帮助考古学家确认,仰韶晚期就已出现专业化的制陶作坊,也使杨栓朝复制的“人面鱼纹盆”被国家博物馆收藏。
从安特生竖立的“仰韶文化区”木牌,到杨栓朝发现的指纹陶,仰韶村的奇迹仍在续写。这里没有帝王将相的传奇故事,只有黄土之下普通先民的生活史诗。或许正如苏轼当年路过渑池时所叹:“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不过仰韶村留下的,不是短暂的雪泥鸿爪,而是文明基因里那一抹永不褪色的彩陶红。
(编辑 邓文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