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兰托的挣扎

在意大利南部、地中海沿岸，有一座海港城市名叫塔兰托。在这里，最让人无法忽视的颜色不是蓝色，而是红色与黑色。随风飞扬的红色矿物粉末，裹携着钢铁厂矿石堆的刺鼻气味；黑色煤灰则是从钢铁厂烟囱里不断喷涌而出的滚滚浓烟。它们落在马路上，盖住足球场原本翠绿的草坪，铺在居民的阳台上，甚至塞满墓碑上文字的刻痕。

这座城市，曾在上世纪60年代，凭借ILVA钢铁厂的落地，稳居“欧洲最大钢铁生产基地之一”的宝座，是意大利工业化的象征。可如今，它却要为曾经不顾一切的发展，付出沉重的代价。

塔兰托的过去钢铁厂创造的城市辉煌

公元前706年，斯巴达人建立起塔兰托，它濒临伊奥尼亚海，处于塔兰托湾北部。优良的海湾条件带来丰富的水产资源，牡蛎、贻贝等各种海鲜源源不断供应着市场，使塔兰托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渔业城市。直到上世纪60年代，大型钢铁厂——ILVA落地塔兰托，这座城市的命运开始转变，一跃成为意大利南部的工业重镇。

这个庞大的钢铁厂，堪称工业革命的标志性存在。占地超过1500公顷，鼎盛时期年产量一度高达1000万吨，占意大利全国钢铁产量的30%以上，被认为是当时欧洲最大的钢铁厂之一。这里生产的钢铁，不仅满足了意大利国内市场的需求，还大量出口到欧洲乃至全球各地，支撑了塔兰托整座城市的经济发展。工厂的烟囱日夜不停喷吐出的烟雾，在当时被看作是工业蓬勃发展与城市繁荣昌盛的象征。

对于塔兰托的居民来说，钢铁厂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是生活的希望所在。在纪录片《钢铁星球》中，钢铁厂被描述为：是能让塔兰托人摆脱经济落后和道德自卑感的希望。它为人们提供了稳定的工作，让塔兰托人觉得自己走向了现代化，与意大利北部的人站在了平等位置，由此产生了自豪感和身份认同感。

在当时全球频发经济危机的形势下，塔兰托却凭借钢铁厂实现“逆风翻盘”，本地经济增长率远超全国平均水平。钢铁厂的发展还带动了当地制造业、建筑业、服务业等相关产业的繁荣。随之，城市人口不断增长，从1960年的20万迅速增长到1980年的30万。作为塔兰托的支柱产业，钢铁厂的税收为当地政府提供了充足的财政支持，学校、医院和基础设施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建起。

那段时间里，生活在塔兰托的人衣食无忧。这里的失业率几乎为零，钢铁厂为超过2万名工人提供了稳定工作，许多家庭甚至几代人都在钢铁厂工作。丰厚的工资待遇，让他们世世代代享受着安定舒适的生活。当地居民安东尼奥·罗西感叹：“那时候，塔兰托就像一个梦想之城。工厂的工资很高，我们有了新车、新房，甚至可以去度假……”

塔兰托人尽情享受着钢铁厂带来的福利，却未曾想，代价竟然是付出生命！

在生产过程中，钢铁厂产生了大量污染物，包括二恶英、重金属等。随着时间的推移，污染物逐渐积累，最终对当地环境和居民健康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如今，这个辉煌一时的钢铁厂年产量仅约300万吨左右，不敌曾经产量的1/3。减产的重要原因是，有人提起诉讼，称钢铁厂的有害排放与癌症等致命疾病存在关联。这也意味着，人们需要重新审视，当初为了发展而修建这座钢铁厂是否真的值得？

“光鲜”背后的代价城市的重创、超高的肺癌死亡率

ILVA钢铁厂滋养着塔兰托的祖祖辈辈，也将污染侵入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代基因。

作为典型的重工企业，钢铁厂不可避免地会对环境造成严重污染。除了在矿石破碎、筛分、运输以及高炉炼铁、转炉炼钢等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粉尘颗粒物，高温燃烧还会产生大量二氧化硫等有毒气体，并排出含重金属等物质的废水。更致命的是，钢铁厂排放的二恶英和重金属，通过空气、水和土壤进入人体，长期积累后，会引发癌症和其他严重疾病。如今，塔兰托空气中的二恶英浓度是欧盟安全标准的10倍以上，土壤和水体中的重金属浓度也远超安全标准。这些污染物不仅会通过呼吸进入人体，还会在食物链中不断积累，威胁着塔兰托每一代人的生命健康。

首当其冲的便是钢铁厂工人。一位60多岁的老人，在炼钢炉边工作了29年，后来不幸患上白血病。在他曾经工作的部门里，100多人中有4人患有此病。每次他去医院，总能看到许多同事在那里等待治疗，他无奈地感慨：“就好像又成了一个工作班组。”

其次便是生活在塔兰托的普通民众。早在2005年，一项研究显示，塔兰托的癌症死亡率比意大利全国平均值高出15%，其中肺癌死亡率更是高出30%。在过去的13年里，仅仅是钢铁厂排放的气体，就已经导致400人死。

“这里大约每个月都要死一个人，但人们并没有去想背后的原因。”一位本地人说。这就是塔兰托的现状。在这里，人们一边用脚尖戳着路面上那厚厚的红黑色粉尘，一边无奈地数着死于癌症的朋友。这座曾经充满希望的城市，如今每天都经历着“黑暗时刻”。

不仅是成年人，儿童的健康问题更加严峻，许多孩子出生时就患有呼吸系统疾病，或出现发育迟缓的情况。医生玛丽亚·康特表示：“我们每天都能看到新的癌症病例，尤其是肺癌和白血病。很多患者都是年轻人，甚至还有孩子。”

同时，这座曾经为当地人提供大量就业机会的钢铁厂，如今也在不断剥夺这座城市本有的产业，由此造成大面积失业。首先受到冲击的是渔业，曾经丰富的渔业资源，如今却几乎枯竭，海洋生物大面积受到污染，即使捕到鱼，人们也不敢吃，因为它们的体内满是污染物，最后逼迫着渔民不得不转行。其次是畜牧业，由于污染严重，如今钢铁厂周边20公里内被禁止放牧，近3000头二恶英含量超标的牲畜被屠宰，牧民们陷入失业的困境。

曾经的海豚之城正在重建美好的家园

为了缓解塔兰托日益严峻的环境危机，2005年，一位地方法官果断下令关闭污染最严重的炼钢炉。但这一决定一经发布，立马遭到工厂及一些部门的反对，一场充满利益纠葛的联合“表演”就此展开。工会开始组织工人罢工，抗议法官的判决。工会秘书长振振有词地说：“二恶英的排放水平已经下降，新技术还能使它进一步降低，根本没必要停产。”与此同时，环境部长和卫生部长也联合起来为钢铁厂站台，他们从城市经济发展、民众就业的角度出发，大打感情牌。

但事情远非表面这般简单。作为一个在塔兰托存续了近百年的钢铁厂，其中所牵扯的关系错综复杂。可以说，钢铁厂是塔兰托城市重工业体系的组成部分，属于整座城市发展体系中的一环，也是如今造成城市污染的重要源头。

在城市海岸附近，塔兰托的“图腾”——海豚，正遭受着日趋严重的威胁：航船往来、噪声污染、捕鱼作业和海水升温等问题，都在不断影响着它们的生存。

作为海湾城市，塔兰托依托地中海“十字路口”的绝佳位置，建有意大利海军最大军事基地。然而，海军基地的建设，进一步加剧了塔兰托湾的环境压力。军事活动产生的噪音和污染物，会对海洋生物造成严重影响，尤其是对依赖声呐进行导航和捕食的海豚，影响更加突出。与此同时，塔兰托的商业港口也在不断扩张，更多的船舶交通和工业活动随之而来，使得海水污染问题愈发严重。

2022年，意大利积极开展绿色能源探索之路，第一家近海风电厂在塔兰托揭牌。尽管这是绿色能源发展的重要一步，但在建设过程中产生的噪音和污染物，仍会对海洋生物造成短期影响。此外，城市北部海岸上建成的大型炼油厂，无时无刻不在产生大量废水和污染物，它们被直接排入塔兰托湾，不仅严重影响水质，还通过食物链逐级传递，最终对海豚等海洋生物造成伤害。

曾经的海豚之城，如今却没有一片能让海豚生活的干净海域。根据意大利海洋生物研究所的数据显示，在过去20年中，塔兰托湾的海豚种群数量减少了50%以上。许多海豚体内检测出高浓度的重金属和有机污染物，这些物质导致它们的免疫系统受损，繁殖能力大幅下降。海洋生物学家朱利亚·马尔凯蒂表示：“塔兰托湾的海豚正面临着生存危机。如果不采取紧急措施，可能会在未来几十年内消失。”

庆幸的是，今天，塔兰托正在努力寻找可持续化发展的未来。在这一过程中，联合国积极参与到塔兰托的环保行动中；欧盟也慷慨解囊，提供资金支持，用于塔兰托的环境修复和经济转型。意大利政府也在积极作为，不断推出一系列健康支持计划，并制定塔兰托的经济转型计划。为了保住海豚，本地政治家还与科学家携手合作，在海湾部分区域打造海洋保护区（MPA）。

与此同时，民众们也在积极自救。数千名居民走上街头，高举“还我们健康”标语，呼吁政府采取更严厉的措施。各社区纷纷建立起空气和水质监测站，实时监控环境污染情况，以便及时发现问题并采取应对措施。年轻人则通过网络平台，向外界传播塔兰托的污染真相，争取更多的关注和支持。

对于塔兰托来说，实现转变的过程必然是缓慢且充满挑战的。不过，这无疑是这座城市觉醒的标志，因为在经济发展和民众健康之间，塔兰托会坚定地选择后者。

（编辑 邓文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