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内陆
结束了安塔利亚的旅程,我开车前往下一站——孔亚。风景也从地中海海滨绚丽的晚霞转变成了延绵的山丘。
孔亚白色裙摆舞动的苏菲派世界
在《圣经》中,孔亚是大洪水之后第一个重现于地面的城市。由于战略位置紧要,拜占庭、塞尔柱乃至后来的奥斯曼政权都将它作为军事重镇。直到近代热武器的出现,彻底改变战争形态和地缘版图,孔亚文化的一面才得以被世人重视。
孔亚是伊斯兰教苏菲派的发源地,哲学家鲁米在此创作长篇诗歌《玛斯纳维》,用质朴的语言宣扬对真主“无私之爱”,让神秘主义的理念广泛传播于中东和南亚大陆。但如今最吸引外国游客的,是从教派修行方式衍生出来的旋转舞艺术表演。此般奇妙的命运让我联想到奥地利的萨尔茨堡:这座欧洲中部的基督教小城,最初由大主教贝哈德而兴起,却是因音乐家莫扎特而享誉世界。
旅游网站上已经有人整理出详细的攻略,提醒观众下午就要到文化中心排队,领取当晚观看旋转舞表演的门票。拿到票后,距离开场还有几个小时,足够在老城里散步一阵子。


孔亚最核心的地方是整个土耳其标志性的建筑——梅乌拉那博物馆,绿色塔尖气势非凡。博物馆里既收藏有《玛斯纳维》原稿与袖珍版《古兰经》,也有后世仿制的人物模型,以展现苦修者的生活陈设。前来参观的访客络绎不绝,且不乏信徒专程在鲁米陵墓前虔诚祷告。附近的塞利米耶清真寺周围分布着几家宾馆和饭店,构成了整个孔亚最热闹繁忙的地段。唯有走到稍远一些的街道,才能进入本地居民生活的领地。
旋转舞的表演在7点多开场,会持续一个多小时。前奏是老艺术家的低声吟唱,展示人类对神明的臣服与奉献。略带磁性的音色时而如同雨后黏稠的空气,时而又像穿透迷雾的朦胧之光。高潮部分是众多白衣舞者在激昂乐曲中的高速旋转,长裙飘袂,以触发观众感受宇宙的灵性。即便语言不通,信仰不同,也会被这样热烈的情绪感染。我曾在埃及、摩洛哥等地欣赏过类似的表演,均不如孔亚这般纯粹。
散场时我恰好在出口处遇到舞团首席,80多岁的长者衣着朴素却掩不住的神采奕奕。投入热爱的事业,内心所获得的自由,足以抵消岁月的痕迹,这与歌德名句“我所感知到的琐事,都会被缤纷时间冲散”所阐述的心境,若合一契。
我在孔亚逗留的时间并不算长,所参观的景点也寥寥可数,却因旋转舞的表演而觉得不虚此行。
卡帕多奇亚不止热气球那么简单
如果要问土耳其哪个内陆景观最为惊艳,那一定是卡帕多奇亚!
在接近格雷梅小镇的道路上,已经可以通过肉眼远眺,描摹出卡帕多奇亚烟囱地貌的真容。黄昏的光线把精灵般的石柱照射成一片金黄,连绵的崖壁此起彼伏、沟壑万千。丛丛野草钻出地面,夕阳下也显得金光褶褶,我的车子就这样在成片磨砂纸质感的沙地中长驱直入。

这些石柱由火山灰堆积的凝灰岩组成,柔软的质地被当地人发现,于是,从古典时代(公元前5世纪~公元前4世纪前期)开始,这里就被开凿出无数的洞穴,并衍生出种类繁多的用途。有的是为了躲避外侵士兵而建立的庇护所,洞穴之间相互串联,构造了整个地下居民区,并保留至今;有的被征做祭祀场或是教堂,供奉着当地人的信仰……现在,这些洞穴已转型成为接待游客的宾馆。虽然内部光线昏暗、设施陈旧,但是依然有大量客人花费高价,只为换取一次独一无二的体验——这绝非那些现代化的奢华酒店所能替代。

靠着独特的地理风情,卡帕多奇亚衍生出繁荣的热气球观光项目。当地政府负责安排专员检测天气信息,这样各个旅游公司就能提前一天告知游客次日清晨能否起飞。大约早上4点,宾馆前台就喧闹起来,班车司机在门口叫嚷着名单上的姓名,带着客户前往起飞点,我也是其中一员。

从班车下来是一片开阔地,各家旅游公司的地勤人员正在做着点火、充气的准备工作,阵阵热浪恰好能为在寒风中等候的游客提供取暖。日出之前的半个小时,不同颜色的热气球陆续升空,操作员一边继续增加动力,一边给刚登上座席的乘客示范安全姿势。
其实飞到稍微高些的位置,视野中的画面就开始广阔、丰富了。下方还没有被阳光照亮的地面上,有更多的热气球正在被点燃火焰。往远处天际线看去,黎明的暖光已经在天空呈现和煦的红色与金色。我们的热气球穿梭在精灵烟囱的缝隙里,依靠驾驶员精湛的技术,甚至能低空通行那些怪石嶙峋的峡谷,也可以飞跃格雷梅小镇上空,鸟瞰建筑群的全貌。时间似乎在这些瞬间停滞,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终于从地平线升起,耀眼的光线划破天际,时不时有热气球从光照的方向穿过,留下如电影画面般的剪影。
白天的格雷梅是一个旅游聚集地,核心的街道与国内的文旅古镇竟有些类似。傍晚的格雷梅则换了一副模样。爬上小镇的制高点,空中渐渐起了云层,落日融金,染橘了大半天空。脚下便是精灵烟囱的石柱,松软的岩石自成巨大的锥形尖塔,在如此近距离的位置观看,愈发体现出其充满张力的状貌。稍远一些,街区华灯初上,车辆开始向餐厅汇聚,远处山巅的线条透露着孤傲的气息,在其背后又是更加辽阔的天际。夕阳余晖中,格雷梅看上去就像一座金色的城堡,让人不禁想到维克多雨果笔下那些描绘建筑的娟美辞藻。

我从爬山的气喘吁吁中缓过劲来,有条不紊地架好三脚架和相机,设置成自动拍摄的模式,然后席地而坐,静静欣赏起这幅风景。在朦胧的暮霭中,世界显得如此浪漫而柔和,以至于其他游客陆续散去,兜售饮料的商贩也收摊下山,我却浑然不觉。四周变得寂静无声,唯有小镇商家嘈杂的音乐、饭店中客人的欢笑,像火车穿过空旷的天地,驶向远方。
终点首都安卡拉
伊斯坦布尔太靠近海洋,在船坚炮利的时代,外国军舰能够轻易攻占这座古城。所以自从独立战争开始,位于国土中心位置的安卡拉就成了国父凯末尔的主战场。得到人民充分支持的土耳其军队在萨卡利亚战役中击退了希腊入侵者,继而利用铁路网一路反攻到西线战场。
1923年,刚刚成立的共和国政府宣布定都安卡拉。
从卡帕多奇亚出发,沿着内地的公路网络,我开车抵达了土耳其之行的最后一站——安卡拉。宾馆预定在安卡拉城堡附近。这座城堡是始建于公元前2世纪的防御工事,城墙和塔楼尚存,木质房屋与手工艺作坊交错,游客可以在这里消磨整个下午的时间。

但大多数来到安卡拉的人,都是为了瞻仰国父陵墓:一组融合了古希腊、罗马和奥斯曼风格的建筑群,历经十年才完工。门口卫兵是从军队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仪仗队,每两小时进行一次换岗。这也是一道风景,所以来此地的游客都会算好时间,在远处驻足观看。我在早上9点就抵达门前,经过严格的安检才得以进入,还被工作人员告知“不得对室内展品随意拍摄”。主厅里面不仅陈列了国父的遗物、各国政要赠送的国礼,还展示了详实的独立战争史料。
其实,作为首都的安卡拉并没有太多知名景点,远不如伊斯坦布尔那般对各类文明包容并蓄。但对土耳其而言,这座城市的魅力并非是能用目之所及的风景可以评判的。
旅程结束,我在安卡拉归还了一路风尘仆仆陪伴的汽车。租车行的员工一边例行公事做着检查,一边和我闲聊起来。他问起我租车的原由,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十年前,美国旅行作家彼得·海斯勒发表“中国三部曲”文集,记录他利用给《纽约客》杂志担当驻华记者期间,开着租来的车子漫游于中国的城市与乡村,沿途所遇见的奇闻趣事。这本书重塑了我旅行的方式,所去的国家里面,但凡条件允许,我都会想尽办法弄来一辆汽车,只为可以随时停下脚步,深入体会那些琐碎而真切的经历。

机场里,回程的广播响起,我带着来时的行李,跨过登机口时,看到租车行的年轻人在大厅外远远朝我挥手,方才意识到我已经与在土耳其认识的最后一个朋友完成了告别。航班先走内陆段抵达伊斯坦布尔机场,换乘之后又再次起飞,透过舷窗可以俯瞰城市和海洋交织的画面。从这个高度看去,千年的建筑和现代化新城仿佛是从海底野蛮生长出来的,空中的暗调冷色与日落方向的暖色交织渐变,天际线浮现出欧洲板块的轮廓,我意识到半个月的旅程迎来了终点。
无论如何,伊斯坦布尔的拥堵、海滨公路的惬意、内陆城市的懒散和格雷梅地区的广袤,都是我在土耳其自驾获得的体验。我在脑海里慢慢勾勒对这片国土全新的印象。土耳其不仅仅是一个地理上的主权国家,也是一个兼容并蓄的名词。它足以收纳地中海季风吹过的城市与郊野,收纳文明的兴起和政权的更迭,收纳怀有大国梦想的国父先贤和过着普通生活的平民百姓,收纳希腊、罗马的遗址和耸立的清真寺宣礼塔。可笑的是,在抵达土耳其之前,我曾将它与其他中东保守国家混为一谈,亦或是受到互联网刻意营造的影响,以至于对这块土地心存偏见。
诸般误解,皆在旅途中自然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