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小火轮
作者: 陶灵很多年前,幺爷爷坐蒸汽机船出川,那船要燃烧大量煤炭,需长烟囱扯火力、排烟尘,就像过去家里的煤炭灶一样。船的船体小,只一两层甲板,川江民间喊小火轮。最初,称为“汽船”,有一张特别清晰的老照片,一个叫唐纳德·曼尼的英国人拍摄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照片上,一艘名为“鸿福”的两层小火轮,正在西陵峡泄滩上行。泄滩是川江三大险滩之一,需要加大马力才能上去,那细长的烟囱里吐出的滚滚浓烟像一条黑龙。
川江水流急、险滩多,入川又为上水,小火轮一路都需大马力才能前行。
一百多年前,英国商人立德乐第一次驾驶小火轮“利川”号入川,为有足够的燃煤走到重庆,拖了一只木驳船随行,装满优质煤备用。这煤发热量大,船速快,可在半道上就用完了。“利川”号改烧川江当地煤,航速一下子慢了许多。
法国军舰“奥尔里”号也是一艘小火轮,入川前,船长武尔士雇用一只木船,装运备用煤在半道等候。这些燃煤来自英国加的夫港。但出发当天,“奥尔里”在通过以险滩著称的西陵峡时,耗煤量大,距离备用煤船还有两百多公里,于是武尔士船长写信到宜昌,请尽快送一船燃煤上来。三天后燃煤送到,“奥尔里”补足后,留下一半给后面即将入川的小火轮。过险滩时,英国煤发热量达不到要求,武尔士船长决定在煤炭里混合一些润滑油助燃,效果立见,“奥尔里”顺利上滩。据说美国南北战争时期,一只商船被联邦政府的军舰追赶,燃煤用完,把大量火腿扔进锅炉炉灶……武尔士船长从中受到启发。一路上,“奥尔里”补充燃煤三四次,武尔士船长心痛,因为英国煤“贵得离谱”。听说重庆煤炭质量好,便拍电报运来几十吨,改烧重庆煤。
小火轮船小,装的客货不多,又要装备用煤,不划算。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民生公司在忠县上游约二十公里处设了加煤站,小火轮在途中补充燃煤,启程时可多装些客货。这里原是一个无名的乡野码头,煤炭从附近方斗山开采后运来,停船加煤,人逐渐多起来,形成场镇。川江沿岸乡民过去又喊小火轮为洋船,场镇被称为洋渡。民生公司在沿岸的涪陵、忠县、云阳等地建有多个加煤站,途中补充燃煤更方便、容易。
1917年,万县海关开关,当地一些商人联合创办岷江轮船公司,在上海建造了两艘小火轮。接船回万县时,在宜昌海关验船,两艘小火轮构造不合理,稳定性差,川江水急滩险,容易侧翻。当即整改,把高烟囱截去近两米,船舱也拆掉,用帆布做了一个天棚。改毕,放行上驶,才走几公里,其中一艘小火轮的螺旋桨竟掉落一只,坠入江中,无法打捞。只得折返修配。两艘小火轮接回万县后,于1919年开行重庆至宜昌航线,业务兴旺。岂料第二年,一艘在涪陵蔺市搁浅,一艘在云阳庙基子滩触礁,岷江轮船公司随即瓦解。那时候川江的轮船公司大多资本薄弱,只有一两艘小火轮,哪里经受得起这种船毁损失。1936年,有一艘江津的小火轮,从重庆返程途中,突然机器失灵,轮机手当即进行抢修。忙乱中,将机油倾倒在舱里,被锅炉炭火引燃。小火轮是木质的,船上无灭火器材,扑救方法又不得当,眼睁睁看着船被烧毁。船家没多久也破产了。
我家那条巷子住有一个王爷爷,早年在小火轮上当生火工,多数时候躺在床上,一天到晚咳咳吐吐,不知他有什么病,反正大人叫我们远离,谨防传染。小火轮蒸汽锅炉设在底舱,没有窗,不透光,通风效果非常不好,灰尘直往鼻孔和嘴巴里钻,酷暑天的高温更是难熬。生火工常年相伴的是孤独和烈酒,周身都有病。我又听大人们摆龙门阵:有一年,王爷爷他们的小火轮在巫峡里打滩,突然钻水沉没,其他船员没来得及逃生,喂了鱼虾,唯独王爷爷一个人活了命。小火轮最上层甲板有个孔洞,一直通到锅炉舱,是煤炭滑道。小火轮钻水后,王爷爷从滑道孔洞钻出来,浮在江面得救。但从此,王爷爷就上岸找活路做了。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川江上有了一种内燃机小轮船,柴油或汽油作燃料,机器小,马力大,都是下江(长江下游)开来的,取名“机动船”。外形没有多大改变,明显的是烟囱不再又高又细。
川江上一些航运公司着手试制机动船。1953年,重庆城区市民渡江需求日增月益,公用局计划自制十艘机动船做轮渡船。船体为木质,技术难度不大,在白沙沱招雇水木匠建造。但船用内燃机要从国外购买,这在当时是个难题。技术人员建议,拆用报废公交汽车上的发动机。这些公交汽车都是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全是进口货,有大道奇、大依发、雪佛兰等著名品牌,还可用十年。但汽车发动机牙箱,即变速齿轮箱,操作比较复杂,船员都不会。技术人员又提出,请汽车驾驶员充当轮机手,再选有文化的青年工人跟着学习。就这样,硬是把十艘机动船造出来了。
1959年,涪陵航运公司造机动船,用一只载重八十吨的“舵笼子”形木船,装上一台八十匹马力的汽油发动机。当年秋天试航,算是一件大事,地委和县委的领导都到场祝贺。试航成功后,召开庆功大会,表彰相关人员。两年多时间,涪陵航运公司共改制六艘木质机动船。开初,仍保留原木船的篾席舱棚,船舵也用木杆操控。试造几艘后,有了经验,才用木板做成两层船舱,又把驾驶台从船尾移到船头,舵改用圆形操控盘。
那个时期,川江上对机动船的期盼,可用“渴望”一词来形容。犍为县一家木船社缺少机动船改造技术,1961年的时候,用二十一只木船和一船焦炭,在重庆换回一艘木质机动船。都认为做了蚀本生意。但换回的机动船用于县内短航运输,赚的钱更多,而且还学到了技术。
国内开始生产船用内燃机后,川江新造的机动船多了起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云阳县航运社造了一艘钢质机动船,有两层甲板和船舱,能装两百人,船名“云航318”。“云航”代表船属企业,“18”是企业的船舶编号,而前面的“3”,则指这艘机动船马力在三百匹以上,但不超过四百匹。当年川江上的机动船船名,普遍按这种方式命名。每天清晨,“云航318”从县城开航,大概六小时后到达市区南门口码头;定时下午两点返航,傍晚回到县城。全程约六十公里,上水要慢一点,下水快些。一路上,停靠十来个乡镇码头和旅客集中站点。“云航318”属短航班船,县城的人去市里办事,沿岸百姓进城买东西、走亲戚、赶场等,搭乘十分方便。千里川江上,当年沿岸几十上百个城镇,机动船是当地老百姓出行的主打船,直到二十世纪末,陆上交通发达后才逐渐停运。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文友余胖哥在乡村小学教书,有一学期周六下午没课,于是吃了中午饭走十多里山路到江边,赶上中途停靠的“云航318”回县城。有时连家门都不进,直奔我来。我们一边摆文学和爱情的龙门阵,一边喝廉价的老白干。困了,脸脚不洗,与我挤在单人床上。第二天早晨五点,余胖哥又坐机动船回学校。后来余胖哥调回城,在县委宣传部当干事。但每周星期六的傍晚,都要去码头接“云航318”。他站在江边沙滩上,两眼直盯船舱出口,旅客一个紧挨一个踏上趸船跳板,暮色下都肩背手提大包小包,那么远,余胖哥都会一眼认出一个清秀的女孩——他乡村小学的女友。偶尔两三次,跳板上一个人影都没有,也没见到那个熟悉的清秀身影。余胖哥不死心,一直等到打扫完船舱的女服务员都下了船,才一个人没精打采往回走。
现在时不时仍有机动船在川江上行驶,但都建造得十分精良,用于过江轮渡和一些水上单位的工作船。但码头上没有了余胖哥的身影,因为我们都已青春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