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梦
作者: 李昕十六岁以前,我的生活与清华和北大这两所大学有着不解之缘。因为父母都在清华大学工作,我三岁上清华幼儿园,七岁上清华附小,十三岁时又考上了北大附中。这样优越的成长环境,想必是令很多人羡慕的。就像人们说富家子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我家虽不富有,但我也算是降生在书院里的孩子。读书,上学,从小学一直到上大学,对我来说应该是按部就班、顺理成章的事情。记得几年前,我们一群清华幼儿园同学举办过一次“毕业六十年”聚会,我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出几张聚会照片,引起朋友们一片惊叹:你们从小就上清华呀!
一
大学梦我是从小就做的,虽然能不能上清华这种顶尖大学是另一回事。童年时,我可以清晰地设想自己的人生道路,并不曾想到会被改变。随着政治因素的影响日益重要,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学生能否上大学已经不完全取决于高考分数。我大姐李维琪曾是北京市中学生金质奖章和优良奖章获得者,在北京著名的一零一中学是排名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她1960年参加高考,一心想进入中国医学科学院(协和医学院),却意外地被第四志愿北京农业大学录取。我们后来才知道,父亲在1958年以后政治上被“插了白旗”接受批判,因此波及她。其实她还是幸运的,她的好友中有一位同样学习成绩优异的同学,因父亲是“右派”,连大学都没得上,而被分配到一所师范专科学校。
那时,我对这一切完全无感,还是过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贪玩,常和一群“野孩子”在清华园里疯跑、追打、捉蜻蜓、逮知了、掏鸟窝、摸泥鳅、抓田鸡,等等。为此母亲没少揍我,打完就罚我写作文,她出题,评阅,判分,写得不好就罚我再写一篇。但淘气归淘气,我也喜欢看书。父亲要搞文学翻译,他觉得需要提高自己的中文修养,于是买了很多当代小说,从《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到《红日》《红岩》《红旗谱》,这些书家里都有,我在上中学以前就囫囵吞枣地读过。我的学习成绩也一直不错,小学毕业升学考试,只有语文、数学两门,我把握很大,数学没有错题,应是满分,语文考前押中了作文题,成绩也应接近满分。第一志愿填了清华附中,不但应能录取,而且还可以被分配到重点班。但是接到录取通知,我才发现被调剂到第二志愿北大附中(此时北大附中新建不久,影响力无法与清华附中相比)。
北大附中当然也是重点中学,顺利读下去,上大学也没有问题。但不承想,初中一年还没读完,就闹起了“革命”。学校停课了,一停就无法恢复,虽然短暂地搞过“复课闹革命”,但已和“革命”前不可同日而语。那几年的时间,基本是荒废了。运动中,因家庭出身的原因,我没有加入过派性斗争的组织,但是因为内心向往“革命”,却也整天和红卫兵混在一起,甚至还很幸运地被分配到学校的图书馆负责保卫,在那里住了将近一年。可惜那时我不懂得选择图书,乱七八糟地读过一些文学作品,现在能想起的不过是《海底两万里》《堂吉诃德》等寥寥几种。1969年到吉林省白城地区洮安县的农村插队,我甚至趁便从图书馆带走了二十来本书,其中包括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雨果的《悲惨世界》等。多年后想起来,这简直是监守自盗,让我悔愧不已。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四十年后在三联书店工作时,我曾专门给母校北大附中图书馆捐书六大箱,总计一两千本,校方很高兴,但他们不知我另有隐情。
我的文科基础大概就是从这时打下的。在东北农村,我们当时是要在“广阔天地”里面“大有作为”的。和当地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夏秋三季无休,只有冬天,因为天气格外寒冷,不能种地而可以“猫冬”。这时我们知青会回到北京的家里,安安静静地读几个月书。因为心里面总是隐隐约约感到将来会用得上书本里的知识,所以我在那时自学过中学的数理化知识,数学一直读到立体几何和解析几何,但物理和化学因为无法做实验,只是补学了初中课程。还有英语,我是从字母开始自学的(在北大附中,我学的是俄语),背了一千多个单词而已。论兴趣,我还是爱读文学类的图书。
那几年,每到冬天回京时,我都会到北大燕东园去找我的中学语文老师梁宝勤。她是新加坡华侨,爱人王家福是北大东语系讲师,偏巧是我父亲在清华大学外语系的几位得意弟子之一。所以梁老师对我总是特别亲切。每次见面,她都会嘱咐我多读书,不要浪费光阴,并且主动借书给我。我初读《唐诗三百首》和《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这四部古典名著,用的都是梁老师的书。当时读得最入迷的是《三国演义》,熟读了很多精彩段落,逢人就讲三国故事。梁老师的书,借来时是崭新的,还回去时皱巴巴的、卷边的都有,有的连封面都弄掉了,让我在老师面前很是尴尬。
刚下乡那两年,虽然并没有真心要“扎根农村一辈子”,但也绝对没有想到还有机会上大学。但是两年以后,心眼变活了。因为得到一个消息,大学开始恢复招收工农兵学员。1971年,和我同公社下乡的一位知青被吉林师范大学招走,如同“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我开始想,何时可以轮到我?
二
大概也就是从这时起,吉林的省、地、县三级用人单位纷纷从知青中招工。此后一连几年,一同下乡的知青,多数离开了。到1973年底,我们集体户由十五人减员到五人,男生只剩下我一个。其实我并不是没有机会提前离开农村,但是我心里只想上学,对招工不感兴趣。若论表现,在农村,我算是比较勤劳肯干的,因此还受到重用,被提拔为公社团委副书记兼生产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这种条件,要想被“推荐”到一家工厂上班,应该并不困难。事实上,也有过两家招工单位征询过我的意向,被我婉拒。因为上大学才是理想选择,我宁可在农村多待几年,也要等到机会。我想这不仅对于我,而且对于我父亲,都是一个极大的心愿。记得1973年,公社组织农村干部参观大寨,一行人在北京转车,其中一位公社党委常委被我邀请到家里小住三天。父亲郑重其事找那人谈心,说出自己内心的两点想法,一是希望我入党,二是想让我上大学。那位党委领导当场表态,说根据我的个人表现,这些都不成问题。
1974年,机会终于来了。我所在的瓦房公社有六七个招生名额。由于我在公社团委任职,消息比较灵通,打听到这些招生名额多数是中专,但是有一个吉林工业大学内燃机专业的招生指标。我写信告诉父亲,他很兴奋,回信说学理工甚好,希望我能被推荐。他如此说,是因为他自己作为文科教师,在历次思想运动中吃了不少苦头,觉得学理工在政治上比较安全。于是,我在报名表相关栏目里直接填报了吉林工业大学。后来,公社党委开会研究,真的同意了我的申请。有一天,党委宣教委员拿出一叠盖好大红印章的大学招生推荐表格给我看,六七张表格中“公社意见”栏目里面,只有我的一张表填写的是“同意升入大学理工科”,其他人的表格一律填写“同意升学”。我以为,这次上大学是板上钉钉了。
令我意外的是,那天的公社党委会是副书记主持的,姓刘的党委书记因在县城开会而未能参加。刘书记回到公社后,了解到大学招生推荐情况,得知公社意见已经报到县里,他立刻赶回一百公里以外的县城,向县招生办表达了自己的不同意见。
说起来很是晦气,这次升学,对我是成双好事转头空。好事,当然除了上学,还有入党。那位去年曾经到访过我家的党委常委回到公社就提议发展我入党。他亲自到我担任革委会副主任的生产大队召开党总支会议,通过了我的入党申请。但是,在公社党委开会讨论之前,党委按程序做外调,发函给我父亲工作的清华大学,那里的一份不负责任的回函,把公社党委众人吓了一跳:他们根据“文革”中“工宣队”对于父亲所谓“历史问题”所做的审查,提供了一堆不实之词(具体情形可参见我的《清华园里的人生咏叹调》,此处不赘),虽然纯属子虚乌有,但写在党委函件里面,就是一锤定音。我的入党申请未被党委批准,这当然是重要原因。
但是让刘书记对我改变看法的并不只是这件事。
1973年底,我所在的知青集体户因为减员,被合并到另一个生产大队的集体户中。刚到那个户里,我就发现有一位姓李的男同学一只眼睛蒙着纱布。问情况,得知他那只眼睛因为受伤而近乎失明,视力只有零点零一,几乎是除了光什么都看不到。至于怎样受的伤,户里同学告诉我,是被霰弹猎枪的火药炸的。
那时在我们瓦房公社一带,每到秋收时节,天上总会飞来成群的乌鸦。鸦群庞大,动辄上万只聚集在一起,黑压压一片,如巨大的乌云,遮天蔽日,叫声震天。乌鸦常常会落在高粱或玉米田里毁坏庄稼,所以生产队派社员看青,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驱赶乌鸦。乌鸦怕枪响,不必真正伤及它们,只要猎枪“轰”的一响,它们就立刻四散而去。这种猎枪有一米多长的枪筒,火药和铁砂从枪口填入,点火装置是一个特制的砸炮儿,它扣在枪托和枪筒之间一个带孔的底座上面,扣动扳机会砸响砸炮,这样便可点燃枪筒内的火药,进而将作为子弹的几十粒铁砂射出。这种枪通常是打猎用的,很多农民家里都有。我在农村看青时也时常玩弄这东西。
猎枪炸开了,显然是火药装多了。而装火药的人,是公社和大队为知青集体户指定的“贫下中农老户长”,也就是党委安排对知青进行“再教育”的人。据同学们描述,那天李同学端着猎枪,面对鸦群,稍一瞄准就扣动扳机,随着一声巨响,顿时人倒在地上,整个面部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而那把霰弹猎枪断成两截,飞出几米远。
事情涉及老户长。这位老户长可不简单,他五十来岁,是土改时期翻身闹革命的老贫农,平时在乡里就是很硬气的人物,特别是他“通天”。公社党委刘书记只要到我们生产大队视察、开会、办事,肯定会到他家里喝酒,两人是称兄道弟的哥们。有了这一层背景,他虽然不是领导干部,在乡里也享有很大话语权,常常是说一不二。他作风霸道,常到集体户指手画脚,有时还要这要那,占些物质上的小便宜。一些知青早就对他很反感。李同学性子直,曾经和他发生过两次激烈争吵。所以这一次事故的发生,很容易让大家联想到是老户长借机报复李同学。
生产队里也有一些老乡对我说,那老户长是老猎手出身,霰弹猎枪该装多少火药,他心里是有数的。怎么会一下装了两倍以上的火药,爆炸时连枪管和枪托都分家了?此事太可疑了。
事情发生后,李同学准备病退回北京,正在办理相关手续,但是对这个事故,是不是需要调查,是不是有人应该被追究责任,这些话题从未有人提起。因为我当时在大队和公社两级都有任职,自认为是一个有责任为知青代言的人,遇到知青受迫害的事,我不出头谁出头?所以我起草了一封公开信,找了几位知青和我联名,要求彻查猎枪爆炸事件并处理相关责任人。信交给谁呢?考虑到老户长和刘书记的关系,不能送到公社。我们商量后决定,用毛笔把公开信抄录成大字报,贴在大队部办公室里。
今天想来,这件事我干得的确很冒失。我当时不懂,这样的事假若要调查,也应该向公安报警,而不是写什么公开信。何况,时过境迁,当初的证据都未保留,那把断成两截的枪都找不到了,调查怎会有结果?再说,就算能证明枪管被炸裂是火药过量所致,也不能证明老户长是有意为之。他和李同学之间的矛盾,似乎也到不了需要如此报复的地步。但我那时年轻气盛,思想单纯,一心只当是伸张正义了。其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不过是公社派了两个办事员来了解一下情况,什么结论也没有给出。不过,因为那场舆论风波闹得不小,老户长从此不再过问集体户的事,就像被免职一样。
由于老户长和公社刘书记两人关系非同一般,此事惹得刘书记不快。事后他专门找我谈过一次话,一反过去的亲切和热情,只是冷冷地把我教训了一顿。原话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大意是说全公社这么多知青,他曾经有意栽培我,提拔我,但现在对我失望了。
接着就是我的入党申请未获批准。待到几个月后大学招生,刘书记听说公社党委开会推荐我上大学理工科,竟然专程赶到县里招生办,要求把我从吉林工业大学换下来。当然,他最为名正言顺的理由,是因我父亲的“政治历史问题”严重,不适合推荐到“内燃机”这样的机密专业。至于其他理由,他根本不需要说。这样做的结果,是粉碎了我的大学梦。我随后被分配到一所中专:哲里木盟师范学校。
三
上中专也算是“工农兵学员”,在当时的环境下,好歹也是受到贫下中农推荐,代表“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如此也令我有些微的荣誉感。但是我假期回京,见到父亲,他说了一句话,让我的心一下子凉到底。他说:“唉,你都二十几岁了,还在上中学呀!”我说:“不是中学,是中专呀。”他回说:“中专和中学是一回事。”当然,他是大学教授,他这样看问题我无法改变。可是听了这句话,我感到自卑至极。的确,我在清华园里的发小,很多作为工农兵学员上了大学,有的还是清华、北大,相比之下,我感到自己命运太差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因为我没有上成大学而被分配到中专,曾在单位开会时慨叹命运不公平,还挨了几位左派教师的一通猛批,受到羞辱。于是我知道,我真需要给父亲,也给自己争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