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者未必迷途 周仰
托尔金和他创造的中洲世界,用美作为抵抗黑暗的武器,像明亮的星一样,震撼了摄影师周仰的心,照耀了跨越时空奇迹般相遇的时刻。从此,她的作品里总是有托尔金的影子。《一颗星照耀着我们相遇的时刻》是她对这位传奇人物的致敬,他提出的“次创造”理论成为“不朽的林泉”系列的基石。2022 年,重返英国读博后,周仰开始探访“托尔金的足迹”,在当代艺术羞于谈“美”的时代,她在游荡与朝圣的路上,也在寻找一条关于摄影美学的路。

“那颗星的美震撼了他的心,当他从这片被遗弃的大地抬头仰望,希望又回到了他心里,因为一种清晰又冷静的领悟如同箭矢一般,直透他心底——魔影终归只是渺小之物,且会逝去,而在魔影无法触及之处,光明与崇高之美永存。”
—— 托尔金,《魔戒》,卷六第二章


INTERVIEW
摄影之友×周仰

托尔金对您和您的创作有着非同寻常的影响,从什么时候开始阅读托尔金的作品?
周仰:2001 年《魔戒》电影上映,当年是看了的,但也只是欣赏电影,2000年左右的原著翻译得实在太差,虽然读了,却没留下什么印象,以至于直到 2013 年我才命运般地与原著重新相遇——那年我在英国短暂停留,其间有一天突然像是被“植入”了一个念头,要去伦敦查令十字街那些旧书店里寻一套原版的《魔戒》三部曲,刚巧就找到一套三本不同版次的,之后读了,就非常着迷。
大众对于托尔金的了解可能更多还是在文学方面,但他在语言学方面的造诣是极深的。您认为他的语言学研究对他的文学创作有哪些影响?对您的创作有影响吗?
周仰:其实托尔金的专业是 philology,应该翻译为“语文学”,主要研究古代语言,和现代意义上的语言学非常不一样。他对古代文本的研究,比如古英语的《贝奥武甫》、古冰岛语的萨迦、古代日耳曼神话传说等,其中很多元素都被吸纳到中洲里面。当然更不能忘记他创作中洲神话体系等目的之一就是为他发明的精灵语提供一个语境——托尔金曾经在一封书信中提到,他写《魔戒》的原因之一是要创造一个情景,让“Elen síla lúmenn’omentielvo”(一颗星照耀着我们相遇的时刻),这样一句他发明的精灵语能在其中成为一个打招呼的用语。
我自己虽然也喜欢读神话传说以及志怪,但主要还是当作故事来读,并没有深入去研究,但托尔金曾经写过一篇论文《论仙境奇谭》,讨论此类神话故事的起源和功能,提出了奇幻文学创作的“次创造”理论,这个理论其实我用在了对江南园林的理解上,也是我的“不朽的林泉”系列的基石。
托尔金的哪些闪光点令您着迷?
周仰:托尔金上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场,从“索姆河绞肉机”幸存下来,但他并没有像那个时代大多数作家一样走向虚无,而是在生活中坚持信仰、在创作中坚持给良善之人希望,这点在 20 世纪和 21世纪的文学艺术中非常少见,也是最触动我的地方。另外,托尔金的创作中也呈现了以美作为抵抗黑暗的武器。中洲神话体系最重要的篇章之一《贝伦与露西恩》的传说里,精灵少女露西恩将夜莺之歌带入黑暗魔君的堡垒,面对强大的黑暗魔君,她的武器是“审美体验:她的催眠舞蹈,其中还加入了梦幻的歌,这歌声将夜莺的啼鸣刺入了黑暗的心脏”。(加思,《托尔金与世界大战》)用文学创造美的体验是托尔金对于自己亲历的人类浩劫的回应,或许很多人会认为这种回应过“轻”,尤其在当代艺术中,似乎有种羞于谈“美”的倾向——面对战争、暴政乃至延续至今的系统性不公、新近的环境灾难、区域冲突、压迫等等,“美”能做什么呢?我们总觉得美是柔弱的,甚至认为美的作品缺乏力量,但美也可以是对暴虐的有力反抗。
选择去英国攻读硕士和博士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与托尔金有关?在追寻“托尔金的足迹”的过程中,您有哪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发生过哪些难忘的故事?
周仰:到英国留学倒与托尔金没有关系,最初去读硕士时,还没读过原版的《魔戒》,选择英国主要是考虑到可行性,毕竟我不会开车,在美国恐怕无法生活。此次读博同样也是出于更实际的原因而选择英国,能借此机会探访“托尔金的足迹”,算是个幸运的附加因素。在这个过程中,其实故事有很多,但篇幅有限,没办法赘述,意外的收获是,我意识到托尔金作品吸引我之处不仅在于故事本身,更在于作为创作者的托尔金本人给我这个创作者带来的启迪。越深入了解托尔金的创作,就越明确地意识到,他对古代,对仙境奇谭的关注完全不是对当下的逃避,恰恰相反,他对当代生活有着尖锐而精准的洞悉。他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是对 20 世纪诸多问题的回应,他用这种方式去创作并取得了成功,获得了广大读者的共鸣,对我来说也是极大的鼓舞。
除了托尔金,还喜欢哪些作家和文学作品?
周仰:作家有埃德加·爱伦·坡、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作品如梦枕貘的《阴阳师》、朱琺的《安南怪谭》。
当你用语言和摄影来呈现同一个主题时,有哪些共同和不同之处?您更倾向于用哪种方式来表达?
周仰:文字和摄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编码体系,从叙事的角度,通常来说文字需要准确、具体的描述,来调动读者在形象方面的想象力。摄影相对来说是一种碎片和痕迹,照片并不能讲述完整的故事,而更多的是靠暗示和留白去叙事,这也需要观看者的想象力,但和阅读时调用的是不同类型的想象力。我主要的表达手法还是摄影,我更倾向于用照片营造一种叙事氛围,或者说搭建一个舞台,而不是去讲具体的故事。
“要为世界点亮新的光芒,或者说,重新点燃古老的光,这两者其实是一件事”。
—— 托尔金书信第 5 号
摄影师到底需不需要解释自己的作品?
周仰:我觉得摄影师需要在一定程度上交代作品的创作背景和基本概念,作为观看者进入作品的入口,但同时应该保持开放性。摄影师对自己作品的解释更应该像是一份“参考答案”,而不是唯一标准答案。
如何看待 AI 时代的影像创作和文学创作?
周仰:现在说任何看法都为时过早,不妨先保持审慎乐观,1839 年摄影的发明并未让绘画死亡,那么 AI 的出现也不一定会让摄影死亡。
您曾经在采访中提到,本科选择广播电视新闻其中一个原因是喜欢写作,但是觉得中文系没有什么出路,后来学习报道摄影,两年前重返英国读博,同时也是摄影师、译者和撰稿人。您的学习、生活和工作一直都是围绕语言、文学和摄影展开的。如今,您如何看待兴趣、专业和就业之间的关系?
周仰:我向来不太能接受所谓工作兴趣两分的做法,或许有些人可以做一份糊口的工作,同时把摄影当作爱好。但对我来说,托尔金的榜样作用还在于他做到了工作和兴趣的相辅相成,研究古代文本既是他的专业也是他从小就感兴趣的事情,在牛津大学当教授不仅仅是为了糊口,他也热爱这份工作,同时他的研究也滋养了文学创作,达成这种平衡也是我的目标。
关于艺术家

周仰
摄影师、译者。作品关注记忆、文化遗产与神话。英国伯明翰城市大学艺术学院博士候选人,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报道摄影硕士。作品曾在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天水摄影双年展、浙江美术馆、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等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