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见的一粒诗 曾瑞
摄影师曾瑞对于文学的兴趣萌芽于童年,写诗对他而言是情感的出口和疗愈手段,摄影则是他在大学期间摆脱困扰自己的情绪,与世界重新建立联系的媒介。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曾瑞远赴美国,在旧金山艺术学院摄影系获得硕士学位,如今又重新投入学术研究中。
《一粒诗》是在身处异乡的状态下的创作,用诗歌和摄影书写他真实的一面,描写想象、欲望、悲伤……《视不可见》关注图像语言的可见性和不可见性,探讨当图像作为一种独特的语言形式时,审视与解读视觉化的“不可见”之物时能否获得与用传统语言思考完全不同的见解,以及如何重塑我们的认知。



INTERVIEW
摄影之友×曾瑞
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文学、语言和摄影产生兴趣的?
曾瑞:我对文学的兴趣可以追溯到童年时期,大约是在小学阶段萌芽的。在那个年纪,由于家庭环境的缘故,我经常独自在家,没有太多陪伴,也很少参与户外游戏活动。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把大量的时间都投入阅读小说当中,在文字构建的世界里寻找慰藉与乐趣。随着阅读量的积累,我开始尝试模仿已读作品的风格,创作一些自己的诗歌。这种创作习惯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持续的热爱,我特别喜欢写作诗歌,也乐于尝试一些具有实验性质的意识流文字创作。
摄影则是在我大学本科期间才开始接触的。那时候,由于经历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外部变故,我的心理健康状况出现了较为明显的问题。那段时间里,我整日沉浸在抽烟、喝酒、听音乐、写诗的生活中,浑浑噩噩地消磨着时光。为了摆脱这种自我封闭的状态,我开始在朋友的带动下接触摄影。这个决定最终成了我的一个转折点——为了拍摄照片,我不得不强迫自己走出家门,重新与外界建立联系,与他人进行互动。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情绪困扰逐渐得到缓解,也由此真正踏上了摄影艺术的探索之路。
可以和我们聊聊您研究的图像语言学吗?
曾瑞:所谓“图像语言学”是一个内涵丰富且边界开放的研究领域,其理论基础可以追溯到 MJT 米歇尔提出的“图像转向”这一重要概念。在传统的艺术批评实践中,我们习惯于运用语言符号系统对艺术作品进行系统性拆分和解构,通过语言文字来描述和理解视觉元素,从而确立视觉作品的艺术价值并实现有效的艺术交流。然而,随着科技的快速发展,当代社会已经构建起一种全新的信息传递模式,使得图像本身能够作为独立的“语言载体”,直接承担信息传递的功能,无须经过繁复的语言转译过程;这种发展更进一步延伸到了人工智能领域,如 AIGC 技术中的从文本到图像生成,展现了语言与视觉之间的直接转化能力。
这种变革在网络环境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视觉语言逐渐发展出了其独特的表达特征和运作规律。例如,人们越来越倾向使用视觉元素来进行身份展示和自我表达,或者通过图像直接传达关于特定场所和物品的信息,而不再依赖文字描述。这使得视觉语言已经深深植根于当代网络文化之中,成为其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因此,当我们试图研究和理解某一特定的网络文化现象时,对其中的视觉表现形式进行深入分析就变得尤为重要且不可回避。若想全面把握网络文化的发展脉络,我们必须重视并深入研究其中的视觉语言系统。

文学和摄影有哪些相似之处?可以结合作品具体谈谈您是如何借鉴文学上的表达手法来进行摄影创作的吗?
曾瑞:文学和摄影我认为是一体两面的关系,二者都是探索和表达人类经验的独特方式。我觉得 Joseph kosuth 的著名作品 one and three chairs 很好地阐释了这种关系的本质。在这件作品中,真实的椅子、椅子的照片以及椅子的文字定义三者并置,形成了一个关于表征本质的深刻对话。如果我们把椅子这个物理对象理解为一个所指,那么文字描述和摄影图像便是指向这个对象的两种不同的能指表现形式,各自以其独特的方式映射现实。

当然,当文学和摄影进入艺术创作的领域时,它们便开始突破对现实对象的简单指代关系,在各自的形式体系中展开自由的“游戏”。这种创造性的突破让两种媒介都获得了超越现实再现的可能性。但即便如此,二者在认识论的层面上仍然保持着深刻的相似性。这一点在结构主义理论家的工作中得到了充分的阐释,特别是通过罗兰·巴尔特等学者的努力,我们学会了将图像拆解为一个个相互关联的符号单元,从而能够用类似阅读文字的方式来解读图像。这种方法论的突破也启发我们,可以反过来用类似写作的方式来构建和编织视觉图像。
不过,我们也要承认,尽管文学和摄影存在这些深层的联系,二者在表达逻辑和创作规律上仍然存在着显著的差异。因此,它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相互借鉴和启发的关系,而不是完全的等同或替代。这种既联系又区别的特质,恰恰构成了两种艺术形式之间最富有创造性的张力。
您曾提到“我的文字语言先于视觉语言”,所以说您更喜欢通过文字和语言而不是图像来认识和理解世界?
曾瑞:这句话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当时的表述可能不够准确。让我详细解释一下:我发现自己在观看和创作时,不太擅长纯粹地依靠情感或直觉的视觉方式去感知世界。这一点和许多其他摄影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常常羡慕他们能够让丰富的情绪自然地引导创作行为,形成独特的视觉表达。虽然我也曾努力尝试这种创作方式,但最终不得不坦然接受自己的局限。这种倾向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我之前的一些人生经历,这些经历让我形成了一种习惯:倾向于通过理性的方式来调节和控制自己的情绪,以避免陷入难以掌控的状态。这种自我调节的机制主要是建立在语言和文字的基础之上的,通过理性的思考来保持清醒和克制。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思维方式逐渐深深影响了我的创作取向,使我对作品中的逻辑结构、因果关系、哲学思辨以及叙事组织等理性层面的探索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为什么会选择成为摄影师而不是诗人?还是说两个身份是同时存在的?最近有创作新的诗歌作品吗?
曾瑞:近期我确实没有创作诗歌了。这种创作形式对我来说往往与深层的情感状态密切相关——通常只有在我陷入难以排解的情绪困境时,才会本能地转向,把诗歌作为一种情感的出口和疗愈方式。相比之下,当我对某个特定议题或观点产生强烈的表达欲望时,我更倾向于选择摄影作为创作媒介。不过说实话,过去两年我在摄影创作上的投入也相对减少了。这种减少一方面是受到了客观环境的诸多限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尚未在思考中找到一个阶段性的明确方向。与此同时,由于重新投入学术研究中,许多原本可能会以影像呈现的想法,最终都转化成了文字的形式。尽管如此,最近的一些反思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创作取向,我觉得在不久的将来,我可能会在视觉表达方面有一些新的尝试和突破。


摄影师到底需不需要解释自己的作品?
曾瑞:我的观点可能比较极端,我认为所有的艺术形式本质上都不需要解释。当摄影师试图用语言来解释自己的视觉作品时,这个过程就像一个中国人选择用英语而不是中文来向另一个同样精通中文的读者解释自己用中文写就的文章一样不合理。虽然确实存在一些能够完美驾驭双重表达媒介的大师,但这种解释行为本身在逻辑上是存在矛盾的。我深信艺术的本质在于其“自由游戏”的特性,它为观众提供了一个让想象力自由驰骋的广阔舞台。在这个创造性的空间里,每个观众都应该有权利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感受去体验作品,去发现属于自己的意义。如果我们用严格的解释框架去限定这个舞台,规定观众必须按照特定的方式去理解和感受作品,那么艺术欣赏就不再是一次充满可能性的精神探索,而变成了一项需要遵循固定规则的任务,就像完成工作一样失去了其本该具有的自由本质。
您的作品经常聚焦于“不可见之物”,如何通过摄影捕捉无形?
曾瑞: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在我们所处的世界中,存在着众多“不可见”的事物和概念:从最基本的人类情感到深奥的道德准则,从对美的追求到抽象的数学公式,从物理学中的力的概念到更多深层次的无形存在。这些无形之物构成了我们认知世界的重要维度。在历史的长河中,我们的先贤们主要通过语言文字这一工具,对这些抽象概念进行深入思考和探讨,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构建起了当今文明的根基。如今,随着视觉表达日益成熟,如果我们承认图像本身可以作为一种独特的语言形式,那么一个令人振奋的可能性就此展开:当我们尝试用视觉语言去重新审视和解读这些“不可见”的存在时,是否能够获得与传统语言思考完全不同的洞见?这种新的探索途径会为我们打开怎样的认知维度?这些疑问正是驱动我持续探索的源泉。
创作时发生过哪些令您印象深刻的事?遇到过什么困难吗?您是如何克服的?
曾瑞:坦白说,主要的困难在于我常常陷入对外界评价的过度在意之中。每次完成创作后,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期待得到他人的认可和肯定,这种心理倾向导致我在创作过程中频繁出现自我怀疑。我会反复思考作品是否足够优秀,是否能引起观众的共鸣,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的创作能力和艺术追求的方向。这种内耗式的思维模式严重影响了我的创作状态,也让我意识到自己在艺术创作的心态上还很不成熟。我清楚地知道,一个真正成熟的艺术创作者应该更加坚定地专注于自己的艺术探索,而不是过分依赖外界的评价。在这方面,我觉得自己还需要很长的修炼之路。
如何看待 AI 时代的影像创作与文学创作?
曾瑞:作为一名积极的 AI 支持者,我深深认识到我们已经站在了一个新时代的门槛。在这个时代,技术的发展已经不再是我们能够选择支持或反对的问题,而是一个既定的现实。从我的观察和实践来看,AI 确实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潜力——它不仅是一个强大的辅助工具,更是一个智慧的对话伙伴,能够提供深刻的见解和启发。它在处理重复性工作方面的效率令人赞叹,同时也展现出了惊人的能力,能够以新的视角重新诠释和呈现过往的艺术作品。然而,就目前的发展阶段而言,我认为 AI 还无法完全取代人类在艺术创作领域的地位。这是因为真正的艺术探索往往需要创作者在面对未知时展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勇气,需要打破常规逻辑的束缚,而这种特质目前似乎仍然是人类所独有的。不过,即便未来 AI 真的发展到能够完全替代人类进行艺术创作的地步,这种改变本身也许正是艺术发展的自然进程的一部分。毕竟,艺术的本质是不断突破和革新,而不是停滞不前。

最近有哪些新的创作计划?
曾瑞:目前我还没有特别具体的创作计划,但主要会继续在两个方向上进行探索:一是关于“‘不可见’事物的视觉化呈现”这个持续性的研究主题,我希望能在这个领域有更深入的突破;二是探索人工智能与艺术创作的结合可能性。这两个方向都充满了未知和挑战,需要我在实践中不断摸索和调整。我倾向于采取一种开放和灵活的态度,根据创作过程中的新发现和灵感来调整具体的表现方式。虽然没有严格设定的目标,但我相信在这个过程中会逐渐找到更清晰的创作方向。
关于艺术家

曾瑞
1988 年生于重庆。曾就读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后于旧金山艺术学院(Sfai)摄影系获硕士学位。作品多次参与欧美画廊展出,参展中国国际摄影节。2017 年在重庆器空间举办个展“臆想实录”。同年在重庆创办第三艺术实验室,致力于影像作为艺术的教育和应用,现阶段着重于研究图像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