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落深潭
作者: 金占锐一
血一滴一滴从左侧鼻孔淌下,仿佛雨滴滚落屋檐。我慌作一团,茫然不知所措,顺手抄起卫生纸,撕成不规则方块,揉成小团,拇指大小,估量能塞进小鱼的鼻孔。孰知,刚抵住,即被流动的鲜血洇透。血的势头刚猛,遇水吸水,遇山吞山,一切障碍都能轻松跨越。短短两分钟,已洇透七个纸团,两根粉笔。
情势不妙,脑海中瞬间掠过血流成河的可怖场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肆无忌惮的鼻血。我对小鱼的担忧上升到极点。纵如此,我依然往好的方面联想。兴许只是鼻衄。小鱼的鼻衄很早即出现。她两岁寄居邢州,曾流过数次鼻血。幼儿园期间,又曾有过鼻出血,都可控,按压或堵塞一两分钟,血就乖乖停止攻伐。最近则不然,完全是惨烈厮杀,无论压迫、举手、塞堵或冷敷,都无济于事。血依然我行我素,势不可挡。两次因打喷嚏,一次则仅仅大喊一声。
二十分钟过去,出血量减少,忧虑未减。医学上,鼻衄只是表征,往深处溯源,则有鼻部问题或血液问题。假若血液方面,那就五雷轰顶。深深的忧思在脑海经久不散。
与鼻血杂糅的是发热和腰腿疼痛。小鱼体温波动,时而发热,并连续几晚腰腿疼痛。四周岁的孩子不该腰疼。母亲按压、揉搓、热敷,并为小鱼准备加厚被褥,仍不能缓解彻夜的痛感。
翌日清晨,我们驱车到县医院检查。医生说:“不寻常,心肌酶只有两项高,关键指标却正常。你们到省市医院问诊吧。”我们商议,主要的牵绊是半周岁的小玥。小家伙几乎让我们禁足。我们决定先带小鱼到村里门诊瞧病。门诊李医生与我相熟。李医生说:“像病毒性心肌炎。”于是长达一周的输液与两周的吃药有序展开。
鼻血在停药后三天复流,同时反复的还有腿疼与发热。小鱼脸色蜡黄,间杂惨白,食欲不振,精神委顿,完全靠一口仙气活着,和两个月前的状貌迥然有别,外在形态与内在气度严重受损,俨然一堵濒临倒坍的破败山墙。
心存侥幸和自我劝解是一对孪生兄弟,因为心存侥幸而进行不着边际的自我劝解,又因自我劝解而助推了内心深处潜藏的侥幸。直到那时,我仍将小鱼的病症归结为普通感染,或李医生所谓的“病毒性心肌炎”,贻误两日。直到那可怕的鼻血再次从小鱼的鼻孔欢快游出,顺畅地流经嘴唇,染红小鱼啃着的苹果。
有风从门帘缝隙灌进来,一同被吹冷的还有我日益忧惧的心。我们用尽各种方法仍难止血。小鱼的鼻腔是否嵌进一台发动机,风风火火地带动不安分的血液来见识这个杂沓的世界。约摸二十分钟后,鲜血才停止欢腾。母亲摸摸小鱼的头,惊异的表情写满沧桑的脸。母亲说:“又烧起来了,往县医院走吧。”我匆忙抱小鱼上车。她有些分量,已不再轻飘。她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我面对的是病态的小鱼。妻子看两眼年幼的小玥,决绝离开,仿佛隐隐中知晓要离去很长时间。
开车途中,落叶搅拌冷雨砸向挡风玻璃。车里暖熏熏的,可依然感到冷。天色向晚,狭窄的单车道挤满电动车、三轮车及穿来穿去的行人。短短两百米,行驶一刻钟,赶到医院,仍是那个女医生。见我们进来,医生正襟危坐,简单问明情况,开出血常规。
我对医学上的术语总是那样遥远而陌生。妻子拿着化验单,我背起小鱼往二楼检验科去。这恐怕是我背小鱼最长的时间。我感到作为父亲的温存与暖意。四年多来,还从未像那天那样背她那么长时间。欠她的终究要还。我时刻做着还的准备。她一周岁由宗族伯母照料,两周岁远赴邢州跟我母亲,实际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一年。一年来,疲于奔命,疏忽了她。现在她就在我背上,我感到悲伤,感到难以言说的酸涩。
检验科大厅,医生说:“稍等。”漫长的等待像置身太平洋深处,远远望不到岸。三次催促,医生姗姗来迟。那么纤细的针头刺穿小鱼娇嫩的皮肤,纵身跃进脉管,小鱼没喊疼。血汩汩流进采血管。我瞥见操作台上整齐排列的采血管如蜂巢,让人眼晕。抽血完毕,按压针眼,许久才止住。这更加印证我的猜度——小鱼的血液异常。
等。灼烧的心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或是失去了航向的帆船在左奔右突。冰凉的椅子上,我抱着小鱼。她一摊烂泥,羸弱无力。外面的雨还在下,没有停息的意思,如绵绵无尽的等待。二十分钟仿若二十个世纪。看到结果时,真想回到方才等的过程。看不如等,是因为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那张化验单而消亡。小鱼的血常规出现极大问题。一系列箭头突破我的防线。我开始无法克制地慌乱起来,不知那堆箭头的准确意义,许多数据都与正常范围相去甚远。妻子说:“赶紧找医生。”
儿科医生在查房,让我们稍等。又是等。我慌乱的思绪被等待扯成一张细密的网。我被它牢牢捆缚,无法挣脱。医生接过化验单,思索须臾,问:“拉黑便吗?”小鱼的确拉过黑便。医生的表情加重我的疑虑。医生又问发热情况,我等不及她细致的问询,直接问她:“您考虑我女儿什么病?”医生摇头,说:“赶紧到大地方好好看看吧!”“赶紧”“大地方”“好好看看”,每个词语都重如千钧。暮晚时分,如此匆忙,该往哪个大地方好好看看呢?近乎绝望地走出门诊楼,潇潇雨未歇,我们沉重,裹足不前。
已没时间迟疑。必须到大医院瞧瞧。去省城医院还是市区医院,我们陷入两难境地。两者距离相当,省城稍远,去得不多,市里略近,偶尔去过。天暗雨飘,首当其冲的便是我低级的驾驶技术。我开车胆怯,总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其次考虑小玥,母乳未断,此去瞧病,意味着她将强行断奶。这些不得不考虑的因素无形中牵绊我的手脚。妻子来了句:“去省城!”
我似乎是一块奶油蛋糕,表面光鲜,实则柔弱无骨,事情的温度一上来,立刻软化,不比妻子当机立断。敲定去省城,需回家收拾随行用品。当即调转车头,往家的方向狂奔。
车窗被一层水雾蒙蔽,我的眼睛被涌出的泪水糊满。想到小鱼的病情,想到可能或已经来临的灾祸,想到扑朔迷离的前路,我便抑制不住,泪若梨花,莫名的酸楚袭来,鼻尖与喉咙同时被心碎逗弄。看不清路,全凭感觉开车。我追忆小鱼的过往,对妻子哭诉。妻子只淡淡回了句:“开车吧!”透过中央后视镜,我看到灯火通明,看到后退的街景,看到妻子哭花的脸庞。
妻子揽着小鱼。小鱼昏昏沉沉,问我:“爸爸,我会死吗?”我的心湿冷、凝涩,冻僵了似的。生与死,如此沉重的话题,竟被年幼的她提及。我对她笑笑,当然是苦涩的。我说:“小鱼永远不会死!”有时,善意的谎言好过残酷的现实。家已在眼前,我分明觉得它在远离,在崩塌,在一点点滑向无底的深渊。
我不忍打破母亲渴盼小鱼康健的眼神。她那么强烈地看着我。我该怎样提说,才能让她易于接受,才能让可怕的病症在母亲心里软着陆。事实上,无论轻描淡写或浓墨重彩,母亲都得知道。我掩饰不住那份慌乱,像薄雾经不住狂风吹拂。我说:“我们必须连夜去省城,小鱼的结果不好。”“不好”,没框定具体范围,哪里不好?何时不好?又怎样不好?全都囊括在这两个字里。
小玥在母亲怀里睡得很熟。我可怜的小玥,嗷嗷待哺,却要经受离开妈妈的苦痛。她像一朵睡莲,在母亲如水的臂弯里,酣然入眠。逃难一样,从衣服到被褥,从脸盆到暖瓶,七七八八,零零落落,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把边边角角都占据了。母亲还要硬塞一些用品,已塞不下。
开车往省城总没把握,何况雨夜。我想到世强。驾车技术低劣是牵强附会的理由,更重要的是想有个依托,世强总能给予我一些温暖。世强来时,我的脑子在高速运转,想有没有遗忘必需品。尽管不想在省城多待,但我已有心理预期,恐怕短时无法回来。我深知平静的状态已被打破,从发动车前往省城开始,不,从那张怪异的化验单,从小鱼出现不同寻常的症状开始,我历来追慕且逐步实现的平稳状态被撞得粉碎。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苦难正像影子一样迫近我们,而我所能做的便是让苦难始终如一道暗影,上不了身。
二
导航里是幽灵一般的女声:“即将开启智能之旅。”如果真有智能,可不可以让我的女儿摆脱死亡的苦苦相逼,可不可以让小鱼重归人间美好?她那么小,那么不经世事,却要经受如此沉重的殊死考验。
全程80公里,预计1小时20分钟抵达。黑夜里,长途颠簸,菜鸟一般的我驾着车,在漫长路途中一点点向终点挪移。薄薄的轻雾,细密的雨丝,漆黑的夜色,每一重阻碍都像小鱼的病情,让我难以平复内心的茫然与苦痛。我苦苦追寻,在迷蒙中陷入更深的旋涡。
我始终紧握方向盘,手心攥出汗来。世强在副驾驶所能发挥的作用无非是让我更踏实。妻子在后座忧心忡忡地抱着小鱼。从内后视镜中偶尔飘来她愁苦而郁悒的眼神,像一把尖刀直直插入我的脏腑。我感到寒风冻彻。
我从没夜晚在城市驾车穿行的经历,下了高速,拐进裕华路,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道路如脉管穿插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我的车有点不知所措,在车流里随着导航艰难行进,躲避可能的剐蹭、黄白线与偶然穿行马路的市民,暂时忘却了我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如果这种像打了麻醉一般的短暂失忆能够永久那该多好。只可惜,车子停在省儿童医院大门前,被两个威严的保安拦截时,我还是从恍恍惚惚中缓过神来。
女儿从未来过省城,以为置身幻境。她指着门诊楼惊诧不已,看到省电视台的彩灯则欢呼鼓掌。忽然掠过一丝愧疚。我极少带女儿外出,只蜗居在村里,让她们强行追随我的生活逻辑。她们的眼界与思维局限在逼仄的空间。这是我的过失。现在,小鱼见到高楼以为摩天,见到彩灯惊诧不已。此时,我完全无心看风景。我的心里全是看病!看病!看病!我不知道大医院就医的程序,不知小鱼的身体被植入哪种病毒,不知多长时间才能回乡。一切都充满未知。
接近九点钟,本以为急诊没什么病患,谁知透过门诊楼的玻璃门往里看去,人们游魂一样散乱地铺满整个大厅。此番热闹的场景,不由想起镇里的大集,简直是人间浮世绘。这里的每个孩子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病痛,仿佛一个个被鸟啄伤的柿子,柔软的内心流出痛苦的汁液。小鱼也是众多“柿子”中的一个。命运为何单单拣软柿子捏?我在恍惚中进行人类的叩问,得到的无非是更深的苦痛与迷惘。
问询一位保安。保安让先登记,再去窗口办卡。预交费时,微信与支付宝都受限,窘迫加急切,五味杂陈。世强施以援手,用他的手机刷了3000块钱,才得以结束这难言的滋味。小鱼的就诊号是284,大屏幕上只排到252。这样的速度兴许等到十点钟。“等”仿佛一支毒箭,狠狠刺穿我的防线。
等待之余,妻子让我到车里取水杯。门诊楼外,黑漆漆的,全然没有月光,水雾笼罩着省城的夜空。霓虹在远端绽放光彩,仿佛在欢迎我,又好似嘲弄我。是啊,我现在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境遇来到省城的呢?又到往何种境地?茫然无知。我看向东南方,那是家的方向。此刻,母亲在拍小玥入睡吧,尧儿也应在啃食最后一点作业。家里温暖的灯光穿越百里平原抵达我的目光深处。我裹紧外衣,再次投身病患的海洋。
预约号越来越近,紧张正沿着所有神经侵犯我的脏器乃至魂灵,从来没有这样焦躁与迷乱。看着小鱼,看着愁楚的妻子,千百次告诉自己不会有事。可该死的直觉还是借助我脆弱的心神扶摇直上,彻底占领思绪的高地。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小鱼定是得了重大疾病。每当这样想时,我都会唾骂自己,可那种狡黠的直觉仍躲在暗处袭扰我。
医生见我们则说:“稍等。”仍是“等”。这个词出镜率如此之高,简直虐杀我。片刻后,医生接过我手中的化验单,说:“情况不乐观。不过还要结合我们的检查。先给你开血常规。”又说:“干脆联系血液科住院吧,这种情况考虑有血液病。”我急迫地问:“什么血液病?”医生说:“白血病。”
“白血病”,我一直在回避的词眼,也是让人望而生畏的重病,梦幻一样的,致命性的,只在电视上或传说中的,难以承受生命之重的重大疾病。小概率事件,小行星撞地球似的撞向我们家。浑浑噩噩,摇摇欲坠。医生说:“先等血常规,看幼稚细胞是否超过5%……”
无暇迟疑,兵分两路,世强带妻子和小鱼往医技楼抽血,我到分诊台为小鱼办理住院手续。小鱼抽血回来,住院手续已办妥。几人汇合,穿过幽长的走廊,往住院部去。住院部在门诊大厅北面,灯光渐次昏暗。栏杆挡住我们的去路。保安指着侧面窗口让办手续。医生征询谁陪护,妻子抢先。一条蓝色的腕带穿越凹槽,呈现在我们面前。腕带将我阻隔成天涯咫尺。因为没有腕带,我止步在这道栏杆前。保安坚定地拦下我。看妻子背着小鱼,无限心酸。酸楚有着奇异的力量。它推动我的世界迈向伤感的高潮。最痛的别离是目送她们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