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江河的表情

作者: 陈夏雨

鹏江,古称石河,发源于罗霄山广寒寨西南麓。经鹏江桥至市上坪潇田,流经皇图岭镇山关、芳联、高枧、鹏江、市坪、河田等六个村,经泗汾在铁河口进渌水,由渌水入湘江。

鹏江河一直在我脑海流着。

想它一次,河床就加深一次,流速也会加快一些。我不来,河里的鱼不会舞蹈,青蛙也不会打鼓,甚至河流都不存在;我来了,一滴水也可以激起白浪,胀满两岸。鹏江河一直在人间生活,却清澈见底,这是多么难得啊。

只需站在河边,美便即时产生。

鹏江河既不刻意弯曲,也不随性取直。如同鸟羽贴身的曲线,又像是两轮弯月正反相连。曾经几乎空了的河床,渐渐有了动静。很久不见的鸟儿又飞回来了,早以为灭绝了的鱼儿也生生地游了回来。河道宛如滴水刀片,在鹏江的土地上,划了一个S形。

我在河岸行走,水面和我呈内斜角。我要费力前倾,才能往前。脚趾紧紧地抠着鞋垫,好像抓住的是沙土。河面的阳光动荡不安,散金碎银。河水仿佛蠕动着的庞然大物,滚滚向前。

向前流动的,只是河水的一部分。另一些水纵向运动,渗透到河床、河底。它们是河的根。河水每流经一块地方,必先让最底层的河床吃饱,才能继续向前。它们一部分奔向大海,一部分留下维护本地河道的稳定。

波浪像一合一张的鱼嘴。它们在编织什么,嘴里吐出一束束金光。波光粼粼的,没一个悲伤,这正是时光的纹理。月亮的魂儿,放进河里,那就是月亮河。普通人只会将手伸向河流索求,不会把灵魂放入河中。把自己的灵魂主动放进河流的,只有屈原。而李白、王勃,还有死于船上的杜甫,都只能算和河流有些交情。白居易的《琵琶行》和水有关;西施浣纱和河有关。诗经里的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在中国已经流了数千年了。河流一直在和旧人告别,又到新地方去见新人。孔子弟子曾皙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永远是河流上不落俗的新人。河流见过很多我想见又没有办法见到的人。河水流动,消耗的却是大家的时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河流一头连接过去,一头走向未来。我面对的自由喧哗的河水,正是当下。

今日“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唯我一人。

鹏江河并非名河,但比任何名人的年龄都要大。

什么时候有了广寒寨,什么时候就有了鹏江河。它和长江、黄河、幼发拉底河、亚马逊河等所有名河几乎同时诞生。每一颗鹅卵石都比我爷爷的爷爷的年龄还大。它们和地球上最古老的事物一样古老、沧桑。有些石头只因顽固不化,一直只能做卵石,当别人的铺路石。有些石头却能成精,成精后膨胀,破裂,蹦出个孙悟空。不过,现在不需要孙悟空。

我几乎认识家乡的每一种花、每一棵草、每一只鸟儿,还有河水里的每颗石头。我甚至能叫出落在河水里每滴雨的名字。它们不认识我,我不在乎。上帝心慈手软,没有把天下的花朵统一成一个模样一种颜色,才有现在这条像花带一样美丽的河岸。

河水中突然钻出一架飞机。哦,飞机很勤奋,每天硬着翅膀在天空飞,它必须经过鹏江河。想起这条河流见过的我的先人,我大笑三声,我替你们活到了现在,替你们看到了洋气的飞机。

小时候经常在河里游泳,在河砂里总能摸出石刀、石斧和石箭簇。这应该是新石器时代良渚文化的石箭头,边刃还很锋利。相隔千里之外的浙江省良渚的东西怎么流落到了鹏江河呢?这说明五千年以前,就可能有我们的祖先从浙江迁徙到了鹏江。鹏江周边有很多古墓。有些墓不是墓,里面没有人骨,只藏了宝贝。这里或许是绿林好汉曾经的啸聚之地。

河边的垂柳,临水一侧会更加开阔,阳光充足。柳丝手指河面,与主干提倡向虚无的天空攀升的方向相反,柳条逆向水面生长。伸进水里的枝条,是一支支纤细的画笔。它们饱蘸河水,在水面借风作画;又像是梳理河水的软梳,蜿蜒的水草越梳越长,世间的道理越梳越顺;更像河边洗发的少女,在风里扑楞楞地笑着,秀发在水里没心没肺地荡漾。

一只小鸟穿过杨柳,向河岸飞去,它的肚儿很丰盈。它一定是单身。还在水面抓小鱼的鸟儿都是辛劳的父母。它们要多捕捉点带回给窝里的幼儿。

每一个光溜溜的大石头都像锃亮的秃头。水面上看上去沉重又严谨,万事都没得商量。水下却留有沟回,另有乾坤,得饶鱼处且饶鱼。让鱼儿在它们脑海里钻来钻去,躲避风浪。这是肉眼可见的石头的想象力。绿色的苔藓恰似一头秀发。它们也许是行走在水底的外星人。

我走不了太快,蒲公英一直劝我坐上它的座椅,那样我就可以到处游走。我肉身太重,灵魂倒可以随它一起飞翔。牵牛花、葛藤、金银花在河岸上肆意蔓延。茶苞红了一些,尝了几个,有儿时的味道,甚至增加了酸甜度。不像苦瓜天天生长,苦汁越积越多,内心浸泡在苦水里也能越长越大。我摸了下脸上的皱纹,是张苦瓜脸,我却偏要自己长成一只甜瓜。

一个花苞袒露自己的乳房,正在喂养一只胖胖的蜜蜂。蜜蜂那么胖了还能吃蜜,我有点嫉妒。花瓣撕裂的伤口,像精心切割出来的钻石。红、橙、绿、紫都是它的血液。相思子、一品红、夹竹桃、断肠草都是花儿,但可以毒死人。养育和毒药都是花对人世的悲悯。剂量的大小,和花粉成分的调配都花了花的心思。想生的时候生,想死的时候死,也是一种超脱和自由。怜悯和慈善有时看起来却是一种邪恶。花让人心悦,哪怕是罂粟。而人间有时令花玉碎。河流不时带走一些人,都是奉了花的旨意。

一树紫薇花开在悬崖边,像开在时间的边缘。那一页页岩石,正是它脱下的时间外衣。有些依旧坚硬,有些已经破碎。自己的种子自己播,在悬崖上没人和它抢位置。它因此永恒。在有杜鹃鸟叫的地方,杜鹃花开得更好。什么样的鸟才算成熟?能觅到伴,能繁衍后代的鸟,知道在什么花前唱什么歌的鸟。

有些花,生在草丛里也要一直长,永远留在河岸上,好像也很偏爱河景房。我感觉它们想要靠着这条河流养老了。有人问我,是否像泥鳅一样潜入过河底,我说没有。但我像泥鳅一样曾经穿过这条河里的每一朵浪花。

我不能紧盯一朵花看。每一朵花颜色的深浅不一,但骄傲的表情却是一样的。它像炭火,会烙伤我的眼睛。我也不能伸手去摘取,从花蕊里会突然伸出一双花手,卷走我的手,还有我所有的念头和剩余的时光。每一朵走向我的花,都是我随时陷进去,无法控制的一个陷阱。我从花前过,总是很小心。

小时候在河边看过各种花。这些花每年重复开放,如同单曲循环。絮絮叨叨的,像我奶奶说不尽的闲话。好像主人没有按下暂停键,它就一直唱下去。花是上帝创造的最理想的人类模样。它们不会吵架,不会战争,只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于世。

人一直想要像花儿一样,而花从不想让自己活得像人。每朵花都开得很舒服,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过得很开心。花儿每年都开放,它们从不害怕,源于对这个世界的不紧张。它们肆意挥霍和定义它们自己的所有青春和颜色。河滩上有一丛美人蕉,花红似火,一河的水都浇不灭它。人可以打败美人,但永远打败不了美人蕉。它们每年春天都在这里开着红花,庆祝自己的胜利。

河岸上的蜂很多,我有些害怕。赤眼蜂、黑卵蜂、小马蜂、大王蜂在河边聚会,到处乱飞。瓢虫、草蛉、蚂蚁和螳螂全副武装负责指挥,维护秩序。不需信号灯,天空没有蜂子相撞。高速路上相撞了的都是疯子。

我的头发动了,飘起来了。风,卷走了枯叶,也卷走了自己。它们还想把河流抓走,水面上抓起一层层风波。一阵风过去,风也不见了。只剩下河底像证词一样的石头。每颗石头上都刻上了甲骨文和风的模样。不想跟风,我愿和甲骨文在这古老的河底抱着一条蛇一起冬眠,做一个不怕被第二次伤害的农夫。不怕,是因为无法躲避。蛇会醒来,我仍善良。

如果人有善良的灵魂,风有吗?月亮有吗?花有吗?掌声有吗?河流是肯定有的。而风花雪月,或者掌声有时并不善良。很多时候,云的形状像大脑。老天也喜欢如此示意天下人。天空包裹的云团是老天的脑髓和沟回。烟消云散,老天就失去了头脑。我不指望救世主。

河流是一只形状不一的杯子,等待云彩、日月、飞鸟的影子和我的灵魂把它装满。黏稠的河泥是有味道的,就像我小时候用过的汤勺、筷子、瓷碗,始终保留着我口水的气味。无论走到哪,我身上散发出来的河水味,就像我衣服上始终会冒出来的散线头,剪掉了还会再有。

离我最近的事物,太阳、月亮、星星都算一个。在我和它们之间没有任何遮挡,一片空白。我们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除了下雨,还可以下雪。有时可以降雾。更多的时候布满星光,啥也不做,彼此瞭望,一片空寂。不必相爱,不必在意。我身上自始至终会有它们的光。如果想亲近,我就潜入我的鹏江河,日月星辰都来到我身边,簇拥着我这具凡身肉胎。我脸上特别有光。而有些人离我很近,即使只隔一条街,一堵墙,一条河,一层纱,我也觉得是天涯海角。

风吹月亮,一动不动。落下江湖尘世的,只有月亮洁身自好,能全身而退。有些星星过于明亮,沾惹了尘埃,拖着很长的尾巴,落入凡间,成为顽石。天上有一种云是看不到的。它可以穿过看得见的云,像一片光一样滑过去,看得见的云有时跟随,有时停留在原地。有些星星今晚看得到,明晚就可能消逝在天空。浩瀚的宇宙每天都有星星互撞,爆炸,消失。有些东西消逝得很快,是到了该消逝的时候。有些风,有些云是不测的,是无常的。

河边有棵被雷劈开的橘子树,伤口很大。有了伤口,没有死心的树还会发芽。苦苣菜、车前草绿油油的很嫩,我走在它们中间越发显老。时光的斧头,正在劈向我向它致敬的日子。

我朋友说,下次送我一匹白马,希望我过上屋前劈柴、河边喂马的日子。我以前最大的痛苦和遗憾就是走得太快。所以我不需要飞机、高铁和马匹,更不需要一个跑得更快、爬得很高的朋友。不如送我一只蚂蚁,让我跟着它,慢慢走过时间的河岸。

小时候我家在河边有块自留地。我妈太忙,没时间除草,也不杀虫。妈妈说,虽然它们是害虫,但同在这片土地上讨生活,它们要吃点就吃点吧。多种一些,把它们要吃的那份也算进去。在那个所有人都有害虫嫌疑的年代,我家和害虫相处得像一家人。

久久凝视,必有所得。一只小乌龟,平滑如豆如影。顺流漂来,不费力气,像月球上失重的行走者。时隐时现的龟头,顶着梦幻的光,轻浮、浅薄,放荡不羁,在河面闪耀。一圈圈涟漪由黑黑的漩涡带动,一个紧挨一个往外滚动,挪移。无论河道是曲是直,漩涡永远不横冲直撞,给自己留足回旋的余地,好像这样就可以旋转乾坤。

水在绿叶上晶莹剔透,又颤颤巍巍很圆满的样子,十五的圆月毫不犹豫模仿了它。而水滴从叶尖滑落,圆满的水珠串成一缕缕水线,月亮又用月光模仿了它,月光如水。

水滴聚在一起,汇成溪流、河水,在月光下奔跑。但永远逃脱不了月亮的追踪。有时它们会轻声细语,风平浪静就把江湖上的月亮摆平了。

每条河里都有一枚颤抖着的月亮。白天的河水跑得更快,以为这下摆脱了月亮。可是一到晚上,月亮又跟上来了,它要做河流永远的伙伴。有时不惜把自己的薄纱送给河流,河流就穿上了白雾一样的衣裳。白天河水会把月亮的薄纱洗净,一路送到云上。晚上月亮一出来,就看见自己穿上了一层曼妙的云纱。一年四季,月亮都不愁穿。所有的河流都会给月亮做嫁衣。但月亮永远嫁不出去,永远单身一人,永远落户在荡漾的江湖。

莫轻易踩进一条河,那会踩碎月亮的新衣。

脚下还可能有千万只蝌蚪或者鱼籽。也不要随意砍断河岸上的一棵树。每棵树上有百万片叶子生活,还有鸟儿和生物、微生物在上面栖息。很多叶子都自带锯齿,但也阻止不了想要伤害它的人。

鹏江河里最多的不是石头,不是鱼,而是太阳和月亮。这个世界只有日月给河流开过证明。每一滴水珠里都有日月盖过的戳印。太阳使劲均匀,盖在河面的章印都是圆圆胖胖的,闪着金色的光芒。月亮太浪漫,一边和抬头说话的波浪唠嗑,一边盖印。一个月只有一次能盖圆。其余那些天漫不经心,要么盖成上弦或下弦,要么盖了个大半边。河流揣着日月开出的通行证,流向远方,无人敢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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