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读《诗经》

作者: 贺生达

我向来觉得,读《诗经》须择春日。冬日太肃杀,夏日太燥热,秋日又太萧索,唯有这万物萌动的季节,能与那些古老的文字相得益彰。案头一杯清茶,热气袅袅上升,与窗外飘来的花香交织在一起,竟分不清是茶香还是花香,是今朝还是往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开篇便遇见了桃花。注释上说,这是贺女子出嫁的诗。三千年过去,桃花依旧年年盛开,而人间嫁娶之事,也未曾停歇。我抬头望向窗外那株桃树,想来三千年前的桃花下,也定有这样的蜜蜂。

《葛覃》中“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的句子,此刻竟在窗外得到了印证。一对不知名的黄羽小鸟,正在桃树枝头跳跃鸣叫,声音清亮悦耳。古人耳中的“喈喈”之音,与我此刻所闻,可有二致?想起书中那些草木鸟兽之名,今人多已不识。“采采卷耳”为何物?“参差荇菜”生何处?博物学家们皓首穷经,也只能得其大概。而古人信手拈来,皆成文章,这种与自然的亲近,今人怕是难以企及了。

午后小憩醒来,随手翻到《七月》篇。“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说的是周代农事。春日读秋诗,似乎不合时宜,但诗中那种对天时的敬畏,对农事的郑重,却让我怔忡良久。今人住在钢筋水泥之中,四季更替不过意味着空调温度的调整,谁会关心“流火”之星象?超市里终年陈列着各色果蔬,谁还在意“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的时序?我们得到了物质的丰足,却失去了与天地对话的能力。

黄昏时分,读到《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十六个字,道尽征人离恨。窗外的柳枝正在春风中摇曳,嫩绿的新叶如同无数个小手掌,轻轻拍打着时光。我想起城市里那些建筑工人,他们离家千里,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待到年关返乡时,是否也会有“雨雪霏霏”的感慨?古今征人,其情一也,只是今人再难用如此简练的语言道出胸中块垒。

暮色渐浓,翻到《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春日野外的邂逅,被描述得如此清新动人。古人没有电影院、咖啡馆,他们的相遇多在自然之中,以天地为媒,以草木为证。而今人的约会,多在封闭的空间里,隔着手机屏幕,失却了那份天然意趣。

入夜后,春雨悄然而至。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窗棂,与书房里的灯光交织成一片朦胧。读到《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古人将宴饮之乐比作鹿鸣食苹,何等清新雅致。

夜深了,雨声依旧。合上书卷,那些古老的句子仍在心头萦绕。窗外,桃花的香气混着雨后泥土的芬芳飘入书房,与书页间的墨香融为一体。三千年前的诗人们,是否也曾在这般春夜里,听着雨声,闻着花香,写下那些不朽的诗行?

《诗经》的伟大,或许正在于此——它不仅是古老的歌谣,更是永恒的镜子,照见古今相通的人性。春日读《诗经》,读的不仅是周代的草木鸟兽,更是人类永恒的情感与智慧。那些看似简单的句子,如同春日的种子,在时光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年年重生,永远新鲜。

贺生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首都师范大学语文报刊社常务副总编

编辑 乔可可 15251889157@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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