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里的苏东坡

作者: 阮忠

今传苏轼书信一千三百余封,他的书信在文集里或称尺牍,或称书,还有些启、疏之文其实也是书信,只是带有公文性质,不像私人信函有更多的私密性。他的这些信写给亲人、师友、门生等,叙说自我的遭遇和心思,事与理交织,一事多说,内容重复也是常态。如他的“经学三书”就跟王定国、郑靖老、李端叔、苏坚等人说过。这些书信是苏轼文章成就的重要构成部分,也是他人生的真切表白,这里选择了初居京城,流贬黄州、惠州、儋州以及北归五个节点,看他书信的自我诉说与人生情怀。

苏轼出川居京的仕途追寻

苏轼对王庠说,他少年时想逃窜山林,不意父母不许,又让他和王弗结了婚,这不合他的意愿。成年后他随父出川,赴京参加进士考试,在京城待了几年。人们很少关注苏轼出川居京这段时间在想什么、做什么,专门从书信的角度审视,别有兴味。

嘉祐二年(1057)春,苏轼中进士后,母亲程夫人病逝,随父回眉山奔丧守孝;治平三年(1066),父亲苏洵死在汴京,他和弟弟苏辙送父回乡安葬,同样依乡俗居丧;他的老师欧阳修从这一年开始,不断上书求退,先想不参与政务,第二年,62岁的他干脆请求致仕,以避与朝廷变法的冲突,直到65岁致仕成功。苏轼也因王安石变法,与新政不合,乞求外补,结果以太常博士直史馆通判杭州,开启了这一阶段任地方官前后十四年的生活。

嘉祐五年(1060),苏轼回京后为应制策,专心策论写作,同时给朝臣写信自荐。这一年,他给富弼丞相写信,感慨战国士人立谈即取卿相,他身为西南匹夫,至汴京求斗升之禄,有幸得欧阳修赏识,忝为制举之末,“所进策论五十篇,贫不能尽写,而致其半。观其大略,幸甚”(《上富丞相书》)。类似的话他还说过,如对曾公亮丞相说:“凡求于吾君吾相者都有所献,其文凡十篇,而书为之先,惟所裁择,幸甚。”(《上曾丞相书》)所谓的“观其大略”“惟所裁择”之说,实则是以策论让他人看到自己的为政思想和政治才华。

这一时期他写了策论,有策略、策别、策断,他深思极虑,率意而言:“以为自始而行之,以次至于终篇,既明其略而治其别,然后断之于终,庶几有益于当世。”(《策总叙》)这表明他的策略、策别、策断是有机有序的构成,策略是基本国策与忧思,策别是治国安民之方,策断则是除外患以定边之略。他早年好贾谊,与贾谊一样怀有天下忧思。贾谊给汉文帝上《治安策》,说天下事势可痛哭、可流涕、可长太息,慷慨陈词,欲救天下于危乱之中。贾谊气盛,苏轼比他和缓,但也直言:“天下之患,莫大于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乱也。国家无大兵革,几百年矣。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而无可忧之形,此其有未测者也。方今天下,非有水旱盗贼人民流亡之祸,而咨嗟怨愤,常若不安其生。非有乱臣割据四分五裂之忧,而休养生息,常若不足于用。非有权臣专制擅作威福之弊,而上下不交,君臣不亲。非有四夷交侵边鄙不宁之灾,而中国皇皇,常有外忧。此臣所以大惑也。”(《策略一》)他没在忧思之际像贾谊一样捶胸顿足,但居川而怀天下。宋王朝治平时内有朝臣专权,外有强虏侵扰。他希望以涤荡振刷之势改革社会,清除弊患而御万物,故在《策略二》批评朝廷过于器重外虏,百官皆不胜任;《策略三》说,天下二患,立法有弊,用人有失,当今“欲纳天下于至治,非大有所矫拂于世俗,不可以有成也”(《策略二》)。还以治水设喻,说治天下当疏导,去故纳新,使水不壅塞。又以西汉王朝为例,说明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因此主张课百官、安万民、厚货财、训兵旅等。他给富弼丞相等人的信,有强烈的用世之心,那时他尚不得其用。

苏轼给富弼的信,称道他廉洁、勇敢、孝亲、忠君,堪称全才。但天下不妨让偏才效其偏,如廉而贫困的原宪,勇而敢斗的公良孺,孝而徇亲的曾子,忠而犯君的子路,如果富弼能居全而收偏,则是天下之全,“明公居其全,天下效其偏,其谁曰不可”。他还在《上王兵部书》里讲了韩愈笔下伯乐与千里马的故事,说有千里马技艺卓绝,天下莫有识者。如有善相马者立于五达之衢,见其形,闻其鸣,循其色,则千里马能尽其技。然后说自己自蜀至楚,舟行六十日,过十一郡、三十六县,见郡县之吏近百人,众口一词都说你王兵部贤能,一眼即识贤良之才。苏轼言下之意:王兵部是伯乐,自己是千里马,类似李白《与韩荆州书》的格调。李白在信中渴求时为荆州长史的韩朝宗引荐,慨言:“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苏轼则表现为另一种形式的傲气:“夫今之世,岂惟王公择士,士亦有所择。”(《上王兵部书》)他随后说自己过楚游魏,自魏无所不游,想到王兵部您,还是请您引荐为好,以免他日有憾,原本硬气的表白顿时柔和下来。

苏轼这一时期给与范仲淹齐名的韩琦写了《上韩太尉书》,告白“轼生二十有二年矣。自七八岁知读书,及壮大,不能晓习时事,独好观前世盛衰之迹,与其一时风俗之变。自三代以来,颇能论著”。这话说简洁点,便是已察古观今,能以论著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希望为韩琦引荐。他又对刘侍读说:“轼远方之鄙人,游于京师,闻明公之风,幸其未至于公相,而犹可以诵其才气之盛美,而庶几于知言。惜其将遂西去而不得从也,故请间于门下,以愿望见其风采。”(《上刘侍读书》)这两封信都写在他居母丧之前,均扬人抑己,自陈鄙薄,以求见暗示求荐,或直接自荐愿为辅佐,以图用世。他居母丧回汴京后对王龙图说:“轼负罪居丧,不当辄至贵人之门,妄有所称述,诚不胜惓惓之心,敢以告诸左右。旧所为文十五篇,政事之余,凭几一笑,亦或有可观耳。”(《上知府王龙图书》)南宋程大昌说,唐人参加进士考试,一定会将行卷即自己的诗文事先献给主考的官员,苏轼献旧文以求用,类似唐人行卷。弟弟苏辙与他相向而行,有《上昭文富丞相书》《上曾参政书》等,亦献文求用。嘉祐五年(1060),苏轼得进士后本授河南府福昌县主簿、苏辙授河南府渑池县主簿,二人为策试均未到任,参加策试后,苏轼、苏辙兄弟分别为三等、四等,苏轼所任也只是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苏辙则授商州军事推官,仕途初步如此。

虽说苏轼在居京时追寻仕途的发展,但母亲和父亲先后去世,母死的奔丧、父死的归葬,客观上影响了苏轼的仕途进程,他在王安石变法前始终官职卑微,因与王安石变法的龃龉,求外放所得也不过是杭州通判,与他策论表现出来的政治才略相距甚远。他在杭州通判任上多年,再转为密州太守,他在密州太守任上以《江城子·密州出猎》表达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报国意愿;又在《密州通判厅题名记》里说自己不慎言语,欲言则吐而后快,以致遭人怨咎。这一年他40岁。随后他去徐州、湖州做太守,在湖州因《湖州谢上表》引发“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在黄州,他答李端叔的信中说:“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譊譊至,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答李端叔书》)他说自己考的是“直言极谏科”求名以副实,故不惮直言。这番话是他对自己被贬黄州以前的人生总结,与上述给富弼、曾公亮等人的求荐信相照应,表明自己曾对仕途或政治的向往与追求。结果带来人生的重大坎坷,获罪差点丢了性命,想想自感可笑。

苏轼在徐州太守任上有信给宋寺丞说:少小求学,不过是记诵篆刻以追世俗之好,寡见浅闻,成人后渐忘,既不擅长吏道、法令、民事、簿书,也不喜欢做这些事,朝廷因其虚名,强其所不长,表彰其治徐州黄河水患之功,不过是贤大夫、仁友士所为。苏轼自己也是能干的,所到之地都有业绩为百姓颂扬,遗憾没在更高的社会平台施展才华就遭遇了“乌台诗案”。熙宁四年(1071)二月,他在《上神宗皇帝书》里冒天下之大不韪,猛烈批评王安石一系列新法后,说了下面这段话:“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以蝼蚁之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数赦?大则身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荒,流离道路。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也?臣天赋至愚,笃于自信。向者与议学校贡举,首违大臣本意,已期窜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从容久之,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又俾具述所以然之状。陛下颔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这番话深富意味,他知道言出可能会遭到削籍投荒或身首异处,但念及以前给神宗皇帝进言,总得宽宥,让神宗即使想处置他也不能。因此他三月写了《再上皇帝书》,引《尚书·太甲下》的与治同道则国兴,与乱同道则国亡说,直斥“陛下自去岁以来,所行新政,皆不与治同道。立条例司,遣青苗使,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他尖锐而刺耳的批评没有立马给自己带来咎殃,而是在湖州任上,因《湖州谢上表》有了牢狱之灾。晚年,苏轼撰《东坡书传》,在《尚书·洪范》里就“沉潜刚克,高明柔克”解说道,“臣当执刚以正君,君亦当执柔以纳臣”,这时候他流贬在海南,也许想到自己一生的遭遇,使这句话格外意味深长。

躬耕东坡获得三个新身份

苏轼身为一介文人,出御史台监狱后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他在黄州给王定国的信中说过一句,朝廷有让他弃文从武之意,这也是对他的惩治。贬居黄州时,是他诗词文创作的高峰,有许多诗词文反映自己的生活与情怀,人们熟知的黄州赤壁“一词二赋”是典型的例子。还有他的诗《初到黄州》《黄州春日杂书四绝》等,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等,文《遗爱亭记》《记承天寺夜游》等。这些作品,学人讨论甚多,无须赘述。

在黄州,苏轼给章惇的信说,“轼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与章子厚参政书》);又写信告诉参寥,自己“谪居以来,杜门念咎而已。虽平生亲识,亦断往还”。不仅不给亲朋写信,连诗也不写了,“此已焚笔砚,断作诗,故无缘属和”(《与参寥子》)。还对李端叔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答李端叔书》)北宋承前朝旧例,往往将获罪官吏贬至偏僻荒远之地,以受艰难生活的折磨,反省自新,节制不与外界交往。这大概是初到黄州的情形,心存余悸,不欲再言,不敢作文字,为己避祸,也为人避祸。而当时写信给他的人不少,他对赵晦之说:“某性喜写字,而怕作书,亲知书问,动盈箧笥,而终岁不答,对之太息而已。”(《与赵晦之》)类似的话他在《与王庆源书》(其二)也说过,因闲废,往来书信堆积如山,不宜回复故面对叹息,缘由自知。

有时客至,苏轼也托词不在,不想相见。但终究还是得见朋友,得回信或写书信,他在黄州与一百零九人有书信往来,少则一封(《苏轼文集》称“首”),最多的是《与滕达道》,二十二封。书信多说黄州风物、友情以及自己的生活。他对陈朝请说,罪废屏居黄州,与交游朋友断绝消息;给司马光写信,说自己愚昧获罪,谪居“穷陋”;给王元直的信中,将黄州这穷陋之地比作井底,自己犹如井底之蛙,身陷其中杳然听不到家乡和京城的消息。即使是彼此通信,也只是说些安慰的话,不关朝政。有人索诗,他说“所要新诗,实无一字、小词、墨竹之类,皆不复措思,惟于饱食甘寝中得少三昧”(《与李公择》),其后又忍不住重新操笔,像他出了御史台监狱,本已表示不再作诗,却又写了《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其一说“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后来,他仿效刘十五体的回文词四首寄李公择,即《菩萨蛮》“四时闺怨”;有《少年游·银塘朱槛麹尘波》送黄州太守徐君猷,《满江红·江汉西来》寄赠鄂州知州朱寿昌等。

苏轼和章惇是同科进士,早年很有交情。他贬到黄州后,章惇有信来,苏轼告诉他,黄州地方偏僻多雨,气象昏沉,鱼米柴炭很便宜,这样的环境与不得意被贬到这儿的人状态相合;又对文彦博说:“黄州食物贱,风土稍可安,既未去得,去亦无所归,必老于此。”(《黄州上文潞公书》)他那时对前途没有期待,无奈困居黄州,因日子还可过,想终老黄州,学陶渊明躬耕自食,姑且度日,还把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隐括成《哨遍》词,自称乘流乐天命,委心任去留。他最初的生活并不好,在信里告诉章惇,自己平生没有做过活计,薪俸所得随手就尽,没有积蓄,而当时苏辙有七个子女,负债如山,他只好布衣蔬食,随僧一餐。这随僧一餐是寄宿僧舍,随僧蔬食,就此有一时温饱,沐浴也在村寺;得闲则在小溪钓鱼,去山谷采药,聊以自娱。他还告诉王定国,自己身体尚好,黄州食物皆不恶,“每日饮少酒,调节饮食,常令胃气壮健”(《与王定国》)!他就地取食材,烧肉烹鱼,还写了《猪肉颂》《煮鱼法》,乐得记录一下他的生活状态。他说食猪肉实美而真饱,煮鱼羹以待客,客皆称善;又说“躬耕渔樵,真有余乐”(《答吴子野》),在这样平淡的生活中,他在黄州很快就获得了人生的愉悦,无需他人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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