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围困的灯笼
作者: 张宗子穿过手掌和不安的睡眠
夜是如何滑进雨中
追逐着你被围困的灯笼
良心本身便包含了悲剧成分
我们不一定知道一件事物是什么,但知道它不是什么也是一种认知,有时甚至不失为深刻的理解。事实上,世上的绝大多数事物,对我们来说,都是如此,包括我们自己。
人的欲望——愿望——决定了他为何物,但我们不知道他内心深处最隐秘和真实的欲望是什么。我们能够看到的,是他显露出来的那些欲望,而这可能没有太多意义。除了掩饰和伪装,还有克制和自我审查,无论是从道德的角度,还是从社会要求的角度——社会要求并不必然地与普遍的道德观一致,尤其是在权力支配的情况下——以及生活艺术的角度。被长期压抑的欲望会被遗忘,但并没有死亡。它只是被遗忘了,随时等待被唤醒。或以另外的形式存在,化身为貌似不同的事物,以牺牲百分之九十的细节为代价,换取打了折扣的但仍然是实质上的实现。
举例来说,就如韩愈举过的,麒麟是我们从没认知的瑞兽。假如一只麒麟缓缓从林中走出,我们看到多少它身体的部分,那就是我们对麒麟到那时为止的所有了解。即便如此,这些了解不仅是有限的,还是未经证实的,因为我们看到的可能是假象,可能是幻觉,可能只是它希望我们看到的——假如麒麟具有如古人所坚信的神秘力量。
换到自己,我至今都不敢说,我究竟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我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被塑造成现在的样子,一半是自我的努力和选择,另一半是时代和社会环境以及偶然性强加的。
另一个已经确定的例子。父亲的一生,低于其期望和所能。他为我庆幸,是因为他觉得,我比他更大程度地自己掌握了命运,更多地实现了自己。所以在晚年,他越来越多地把自己投射到我身上,象忧亦忧,象喜亦喜。生命延续的过程,也是互相补偿的过程。我们都习惯了隐忍和坚持,但他的隐忍,生死攸关;我的坚持,一点心智游戏的快乐而已。
塔可夫斯基的影片《潜行者》,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彗星或是一艘外星飞船,坠落在一片宽阔的工厂区,那个地方从此被废弃,偶然闯入的人,没有一个生还。后来便流传一个说法:禁区深处有一个房间,历经艰险走进去的人,可以实现自己的任何愿望。有人说,这是外星智慧给人类的礼物,一个希望。也有人说,这是一个警告。
我觉得,说警告的人,看事更深:实现愿望未必是好事。有些事,我们觉得它好,是因为它尚未实现,或者从未实现过,假如实现了,很可能是丑恶和恐怖的。佛教在中国盛行之后,唐人讲了很多关于人死后入冥的故事,话题就涉及愿望的罪恶。我猜,基督教里类似的传说可能更多。
《潜行者》中让进入者实现愿望的房间太有吸引力,引得很多人冒死前往,结果并不意外,大都死于非命。政府因此派军队封锁了这个区域。所谓潜行者,就是熟悉路线,能够引导人们穿过封锁线,避开各种致命的陷阱,进入禁区的人。在影片里,有个绰号叫“豪猪”的前辈潜行者,高手中的高手。有一次,在通过禁区最危险的一段地下管道时,他存了私心,自己先不进去,让弟弟代替他进去,结果导致弟弟的死亡。他深感内疚,发誓说,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挽回弟弟的生命。按规矩,潜行者是不进“房间”的。“豪猪”为了弟弟,最终进了“房间”。可是等他回到家,愿望实现了,他发现自己得到的,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一星期后,良心发现的“豪猪”自杀。
影片的意思很清楚:人以为他怀有的那些真诚乃至崇高的愿望,也许并非他真实的愿望,但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等他意识到了,发现了自己的真面目,自我意识的偶像瞬间崩塌,自尊心和良心使他难以承受幻灭。在“豪猪”心里,发财才是真正的愿望。但他用拯救弟弟这样一个高尚的愿望欺骗了自己。“房间”让人实现愿望,同时让人认清了自己。
在电影里,潜行者带领作家和科学家进入禁区。塔可夫斯基说,作家这个人物,反映出人类生活在充斥着各种欲求的世界里的无比沮丧。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连机运都肇因于我们一时无法察觉的需求。作家前往禁区,为的是去面对“未知”,然而到头来,震撼他的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忠诚以及人性尊严的力量。
在之前,同样是科幻题材的影片《索拉里斯星》里,塔可夫斯基已经对人的愿望和情感进行了近于宗教高度的探索。索拉里斯是一个海洋星球,它浮着泡沫的海洋表面,一刻不停地旋转。在星球上空的空间站里的三名宇航员,一个自杀,另外两个接近精神失常。地面指挥中心派心理学家凯尔文前去调查,可凯尔文自己也很快陷入同样的困境。原来,波动不息的星球表面,实际上是某种高度的智慧,它能感知人类最隐秘的愿望,并迅即以现实的形式将愿望“实现”。凯尔文因妻子之死内疚,在索拉里斯空间站,死去的妻子“复活”了,回到凯尔文身边。凯尔文明知妻子不可能复活,但也抑制不住一腔柔情。而在不断的学习过程中,“妻子”越来越像真正的人类,越来越像妻子哈丽,逐渐拥有——也许是学会了拥有同情等情感,以及理解能力。如何处置索拉里斯星无比贴心地馈赠的这个“礼物”,让凯尔文陷入两难之中,几乎难以自拔。
和《潜行者》不同,《索拉里斯星》极其深刻地表现出了人类情感的力量,使得道德和政治正确相形之下都变得苍白无力。难怪歌德会说,伟大的作品是以情感而不是理性为基础的,同样,对伟大作品的理解也必然以情感而不是理性为基础。也就是说,人类的本质,乃在情感的基础之上,这是最无从规范也最无逻辑可循的。
塔可夫斯基在其《雕刻时光》一书中谈到《潜行者》时还说:“人类天赋的良心使他们在行为与道德规范相抵触时饱受煎熬,如此说来,良心本身便包含了悲剧的成分。”说得真好。
如果为了方便言说,借用孔子的概念,可以简单地把人分为君子和小人的话,实际的情形常常是,小人肆无忌惮而为之开怀之处,正是君子的痛苦所在。同一件事上的两种作为,造成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的后果。因此,韩愈说,君子之伤,君子之守。他们坚守的,正是塔可夫斯基所说的良心,因此往往导致悲剧。
愿望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与欲望无异。也许在最初,便只有欲望。
因为欲望,我们各自成为自己。
一颗葡萄遇到另一颗葡萄
尼采说,一切存在者皆创造了超过自身的东西。对我来说,写作便是在创造超过自身的东西。它是时间上的超越,又是精神上的超越。库布里克的影片《2001太空漫游》,便以太空婴儿,即超人婴儿的诞生为结束。尼采说,精神有三变,从骆驼到狮子,从狮子到婴儿。骆驼负重奔向沙漠,狮子为自己夺得了“自由”,成为沙漠之王,婴儿天真遗忘,是一个新的、神圣的发端。库布里克或即取义于此。
不断消除内在的矛盾,不管是通过建立自信也好,是通过理解和宽容也好,总之是把世界重新纳入一条简单的轨道。
埃利亚斯·卡内蒂在著作中摘抄过一条拜占庭谚语:“一颗葡萄,当它遇见另一颗葡萄时,它就成熟了。”
葡萄的社会性在于,成熟就是不再孤独,即使在最孤独的时候。
忍受心灵的真正孤独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孤独是社会性的,不是精神性的。
大树枯死,风雨漫天的狂野因此无所遮拦。人类是习惯躲避风雨的物种,人类不习惯过于广漠的夜,尽管夜有时是温暖的。
被围困的灯笼
波兰作家斯坦尼斯瓦夫·莱姆说:“与其说天才的头脑是一盏灯,不如说它始终都能意识到周围的黑暗。而其典型的懦弱之处就是,它只沉浸在自己的光华中,并尽可能地避免向界限之外张望。”
昨晚梦到行走在深夜的僻巷,街灯斜照,细雨如丝。准备跨过十字路口时,看见远处悄无声息地走来一条巨大的恶狗,惊恐之下,赶紧躲进路边停着的厢型车的阴影里,然后趁着狗转头看向别处的一瞬间,弯腰跑过马路,跑到街道更黑的一边,最终避开了那条狗。
因此想起很多年前,还做过一个类似的梦:我独自在一个门外有小广场的电影院看电影。影院像广场一样宽大,足以容纳数千人,屋顶却十分低矮。带有黄色水痕的灰白色屋顶当头压下,像乌云压在一座即将沦陷的城市之上。从后排到前排的走道,是向下的长长斜坡。尽管夜已深,这里还是坐满了观众,空气污浊、温暖,使人忘记了季节。借着投向银幕的光线,我看见抽烟者呼出的烟盘旋升腾,一直升到屋顶,碰碎后再折回来,缓缓浸入观众的头发里。我坐在左边偏后的位子,挨着过道。孩子的尿液流了一道又一道,偶尔几股合流,水力稍强,把瓜子壳和甘蔗渣推到前面去。一些不安分的观众走来走去,踩着湿漉漉的水泥地面,发出呱嗒呱嗒的声音。
电影看了很久,应该快结束了。这使我隐隐感到不安,随着时光流逝,不安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急迫。我盼着电影一直演下去,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坐着,就像坐在火车上,希望它永远不要到站,好像到站就是命运揭开谜底的时候,是角斗士和猛兽的赤膊相对,是荆轲徐徐展开地图,匕首就要现身的关头。外面陌生城市的世界,在一年最寒冷的夜晚,也许暗藏着莫名的危险。我不敢出去,但也知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出去的。再长的电影也有散场的时候。与其在紧张中等待,不如尽早面对。于是我贴着墙边溜出去,蹑手蹑脚,费了半天工夫溜出放映厅。当我把开了一道窄缝的边门轻轻合上时,还听见群众兴奋的呼喊声。
大门关着,但没有锁。我拉开门,走到门前的台阶上。暗黄色的灯光劈头盖脸,哗哗啦啦地浇下来,顿时把我罩在其中。广场上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白天密如繁星的食品摊和宣传站,全被夜色驱尽。那时到处飞荡着口水,他们想用猪鬃刷子刷人的耳廓,直到刷出血来,把汤灌进去,满得再流出来,牙齿被饥饿和贪婪拉长,弯曲成钩子,但终究生了锈。我捡起一张红色的纸片,上面墨迹未干,印着思想家剔牙时挤出的格言。在广场对面的街上,成排的店铺紧锁门板,没有一丝光亮。街道向东西两边延伸,直挺挺的,渐渐没入沉稳的黑暗。
广场上十多盏十五瓦的灯泡从柏树顶上放出刺眼的光芒,我忍不住皱起眉头,眯了眼睛,抗拒灼目的光线。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带着秋天的寒意。随着雨,一些刚长出的嫩叶懒懒散散地落下,伴随着一些还没来得及开放也不打算开放的蓓蕾。我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季节,可能什么季节都不是。有一阵子,我在惊慌中觉得感动和温暖,片刻之后,又在沉静中觉得恐惧和担忧。雨开始不动声色地变得密集,但依旧温文尔雅,带着耐心,带着无尽的同情心和救世的渴望。我拉拉想象中的衣领,拖着洗得发白的夹克和牛仔裤,走下台阶,走进雨里。我担心走不出这片城区,因为对这座陌生的城市,我什么都不知道。街会改变走向,广场也会扩大和扭曲。幸好我想起来,要去的地方走右边的长街,然后左转,拐进一条更小的街。那条街上有很多简单的小铺子,我的某个同学会从他父亲的铺子里探出头来,喊我的名字,让我在他家门前坐一会儿,另外的同学会在吃力爬坡的架子车后,一边帮助父亲推车,一边和我约好晚饭前去老城墙上玩。单位门外的阅报栏里,偶尔贴着我临摹的漫画。我画那些很丑的男人和女人,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丑,那些暂时不丑的幸运儿又是什么人。
雨像几千道珠帘横在眼前,我不用掀起它们,径自迎头向前。珠帘悄无声息地断开,晶亮的珠子四下迸散,然后炸开,如雪般漫天飞舞。不等邻近巷子里的狗开始吠叫,夜色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拢来时,我看见了一盏灯,细若萤火,在隔了不知多少条街的远处出现,被密雨重重包围。尽管那么微弱,我还是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同样独行的手上提着灯,越来越近,越来越明亮。提灯的人既不高大,也不强壮,穿一身褪色的军装,帽子被风吹掉了,露出白发稀疏的头顶。
雨在一重重地加重,但灯总是破雨而出,缓慢而坚定地靠向我。
我认出了那个人的面孔,那是父亲。
刹那间,广场、车站、电影院和残夜的雨,忽然消失无影。我终于能在浓荫遮天的树下坐下休息了。
一条街上的神秘
这幅一见难忘的欧洲画,也是一个关于街的梦。
一九一四年,意大利画家乔治·德·基里科,画了他那幅迷人的《一条街上的神秘和忧郁》。根据他的回忆,后来我们知道,这是在都灵。画面上,一个阳光异常明亮的午后,秋已行至深处,但阳光还是那么棱角分明。画的左侧,一栋双层建筑像列车一样绵延到画的尽头,沐浴在阳光里,底层是一排整齐的拱廊。街道浓重的金黄色,把两侧的建筑划分成明暗迥异的两个部分。右侧阴影里的建筑处于前景,给人突兀和庞大之感。前面停着一节空的货车车厢,后门敞开,一束不知来自何处的光照亮了车厢的内部。一个小女孩迎着阳光,推着铁环奔跑,长发向后飘起。在她前方,等待她的,是一个清晰的人影,可能是一座雕像,也可能是一个人。雕像被楼房遮住了,只有影子斜伸出来,铺展在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