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依偶像

作者: 〔日本〕山本文绪

我相隔十年的单相思,终于有了成果。这真是一段奇缘。

我十四岁的时候知道了他。那时父母在商业街经营一家中国餐馆,他们常常在夜里十一点多钟才能回家。从孩提时代开始,我就习惯夜里一个人在家,哪能不寂寞呢。欣慰的是,我可以看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至深夜。

我非常喜欢电视剧,是从小看着大人的电视剧长大的。虽然是个孩子,我对那些外表光鲜的演员饰演的电视剧以及单纯搞笑的喜剧节目丝毫不感兴趣,却被极具故事性的电视剧深深吸引。一天,我发现,最有趣的电视剧里都会出现相同的名字,编剧:朝比奈光一郎。噢!能创作出我喜欢的电视剧的就是这个人。

朝比奈光一郎是我的偶像。他的电视剧是我喜欢的那种温婉凄美的故事,让我着迷。那时,作为编剧的他声名鹊起,随笔和短篇小说也不时在杂志上发表。

他渐渐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名人。我很早就知道他,我的心情半是自豪,半是寂寥。我没有向他写过一封崇拜信,也不曾索要过签名,可现在,朝比奈光一郎就睡在我身旁,我成了他的妻子。

*

“夫人,不要那么紧张,笑一下。”摄影师这么一说,我不自然地歪了下头。我好久没有穿裙子了,感觉北风向裙摆袭来。

“朝比奈先生,再稍微往夫人那边靠一靠,好,这样差不多了,啊,夫人,把手放在小狗身上吧!好,可以了,接下来到房间里去拍吧!”

在大门前拍完照片后,杂志社的人与丈夫一起走进家中,下一步要拍办公房间的照片。

“我就不拍了吧?”我问走在最后的一位女编辑,她正要踏上台阶。

“啊,夫人也来吧!”她爽朗地说。

“不了,我想为大家准备咖啡去。”

“呀,不必张罗。”她拖着长音道。

我莞尔一笑,向厨房走去。

“我来帮您。”

“可你还有工作。”

“我是新来的,今天跟着过来,做记录的也不是我,实际上我也是闲着没事。”穿着色彩明快的绒衣的女子笑着耸了耸肩,“您这房子真漂亮!设计也是朝比奈先生做的吗?”她一走进厨房就仰望天花板,露出异常惊诧的神情。

“他并没有精心设计,只是想到哪就告诉设计师该怎样做。”

“这倒像先生的风格啊。”她窃笑道,“夫人好幸福啊!有这么一个优秀的丈夫,还为您建了这么漂亮的住宅。”

我笑了笑,随即选了咖啡,打开他们带来的点心礼品盒。

东京郊外的这栋老宅,不知不觉已经住了三十年。同他一起生活的老母亲去世后,他将房子重新改建了一番。今天是杂志社到朝比奈光一郎的新家来采访,他在市中心有办公场所,出版社的人到家里采访还是第一次。

“刚参加工作的吗?”我想转移话题。

“嗯?我也不年轻了呀。我是刚转来的。”

“是吗?”

“已经二十九岁了,这个年龄还调转工作是勉勉强强啊!”她语调轻柔。

我停下取点心的手,望着她。

“怎么啦?”

“不,没什么。”我几乎要说我们是同岁,又慌忙把嘴闭上。她肯定要大吃一惊的。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年轻,而我却老成这样?

我和她一起端着咖啡走上二楼,丈夫正从办公房间里放置的小冰箱里取啤酒。

“先生,来杯咖啡呀……”她先我之前,以戏谑的语调说道。

“不好意思,还要劳驾你帮着准备咖啡,太抱歉啦。”

“那还需要些小吃吗?”我问丈夫。

男编辑和摄影记者不停地向我表示歉意。这回她没有说“我来帮您”。我赶忙去厨房打开冰箱。丈夫之前说采访是白天,可不必准备什么,但我还是以防万一,把冰箱塞满了。

我先把奶酪和坚果端上去,再端去炸春卷时,他们已将办公房间冰箱里的啤酒喝光了,我赶忙把新的啤酒、威士忌和冰块拿去。

满脸通红的编辑邀我:“夫人也坐下来一起喝吧!”我笑着谢绝了。丈夫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旁边紧挨着的是刚才那位和我同龄的女子。

我回到厨房抬头一看,时钟已指向午后四点。我无法断定他们是在入夜之前回去,还是会一直喝到深夜。这时从二楼办公房间传来了哄堂大笑。不管怎样,先准备好晚饭吧。我淘好米,打算给他们做饭团端上去。

好久没有听到丈夫爽朗的笑声了。朝比奈光一郎并不是一帆风顺走到了今天,而且我现在仍不知他是否算作“成功者”。

他年纪尚轻时作为电影剧本创作的后起之秀,获得了电影艺术大奖,一时成了名人。他最早有志于进入电影业,开始创作电影剧本,拒绝创作电视剧。即使没有广受好评的作品,他还是为工作忙碌着。我认为若说成功,这就可以称得上成功了。

但他却不这样看。再好的工作都不如抛头露面的电影导演。电影剧本创作者的名字往往不被人注意,而电影导演却明显受到瞩目,人们对他们尊重有加。

他开朗要强,看重脸面,决心自己拍片担任电影导演。恰好那时,我被大学读书时打工的出版社录用为正式员工。如果我在新闻媒体工作,可能在哪儿都能见到朝比奈光一郎一面,但这并非我愿。我在招聘杂志上看到这家出版社在招聘,应聘成功后觉得编辑工作越干越有兴致,后来在这个单位还交上了男朋友,虽然很忙,但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但有一天我真就遇上了朝比奈光一郎。在出版社的工作让我比以往更了解他的真实情况:执导的电影亏损很大,他只好放弃拍电影;为了赚钱,他写起了随笔和小说。他每天都去酒吧喝酒。

我在出版社做的是杂志编辑。那天,我们杂志的专栏要连载有关他的内容,我向总编辑请求由我来负责,并说我在十四岁时,他就是我的偶像。总编辑稍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然后对我说:“既然如此,就由你来做好了。”末了又补充一句:“他下手快,要注意呀!”朝比奈光一郎比我大二十岁,对于二十三岁的我来说,即使如何崇拜他,他也只不过是个叔叔。总编辑说这种摸不着头脑的话,让我面露鄙夷之色。

第一次造访他办公室的情形,让我终生难忘。那是麻布地区一个租金昂贵的高档公寓。我站在门口按门铃,一想到朝比奈光一郎马上就会出现,心跳似乎就要停止。门开后,在电视和杂志上所见到的面孔出现在眼前。真实的朝比奈光一郎笑容可掬,瞬间,他已经不仅仅是叔叔辈了。我陷入了情网。

*

我把刚做好的饭团端上了二楼,光有酒和小吃还是显得不够,因为他们兴致勃勃,很快就所剩无几。这时一个男编辑说了句该告辞了,动员大家起身。丈夫和我挽留他们多坐一会儿,他们说必须返回公司。坐公交车去火车站要花不少时间,于是我开车把他们送到附近的火车站。

回家后,室内已恢复了平静。厨房的桌上放着丈夫写的便笺:“稍睡一会儿再起来工作,八点叫醒我。”我收拾了办公房间的桌子,洗了碗筷,烧好洗澡水,全都停当以后,牵了小狗出去散步,回来正好八点。

我轻轻打开卧室的门。丈夫盖着毛毯已经入睡,橘黄色的长明灯映照他的侧脸。我在地毯上拄着双膝,深情望着丈夫的睡态。胡须稍长,眼睫毛紧合,虽然发间银丝初现,但作为一个四十九岁的人,皮肤还是很有光泽。确实,他始终充满朝气,乐观向上。他谈不上英俊,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感到他的容颜变得愈发生动。

人们认为爱情随着岁月的流逝会逐渐淡薄,可我丝毫不改对他的爱。当年他亲口跟我说他还没结婚,真令我大吃一惊,能成为他的正式夫人,我连想都不敢想。

最初见到他的日子里,我不时听到他好像已经结婚之类的传言。尽管如此,我还是眷恋着他。我已经有了男朋友,结婚的事也几乎要定了。早年的单相思,现在如果真的能和他在一起生活……想到这里,我内心无比激动。我很喜欢他。他的工作我喜欢,他爱玩爱乐、爽朗活跃、对事物不去认真思考我喜欢,可和他结婚之类的事我丝毫未考虑过。

他向我求婚是在旅行途中的旅馆里。他忙于工作,少有时间,偶尔约我时,我只要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从不拒绝他。为什么呢?我总是有思想准备,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吧。

我们在箱根温泉旅馆住了一夜。在略带羞涩的朝阳之中,我们相对而坐吃着早餐,他轻声说了句:“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结婚吧!”我不明就里,只是一笑了之。在乘小田快线的“浪漫列车”返回新宿时,一种真切之感突然涌上心头:啊!他在向我求婚?

我决心要成为他的妻子。我辞掉了工作,和男朋友分手,离开父母,嫁到他的身边。

我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女朋友,而是他真正的家人,必须懂得成为他的妻子要承担的是什么。他的年收入到底是多少,我不清楚,不过从侧面观察不是很充裕。总的来说,他不是特别有名气,也不是经常受采访的对象。

成为人妻的我要照顾他的母亲,要维护又大又旧的一栋房子,还要看管好他的爱犬。他一周有一半时间不在家。维护好这栋房子比我预想的要难得多。我在公寓里长大,不知道杂草长得如此之快;电灯不亮了,电视坏了,刚把这些修好,洗澡间又出现问题;以为没事了,结果老婆婆感冒了,小狗又吃坏了肚子;认为差不多没什么了,又该为老婆婆准备三餐了,早晚还要领小狗出去散步。

我对丈夫的工作从来不闻不问,这些家务就足够我忙的了。有人觉得我是他使唤的仆人,甚至有人说我就是来帮他照顾老人、看家护院的。不管他们怎么看,我是幸福的。即使别人说我愚蠢,实际上我也可能是愚蠢的,但我也非常幸福。

老婆婆是个很沉静的人,她常常对我说:“真是对不起,有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儿子。” 这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每当这时,我只是摇头笑笑。就在去年,老婆婆因患感冒久治不愈而去世。我心里充满了不安与悲凉,不知以后该如何是好。我从未那样痛哭流涕过。究其原因,也许是认为要照顾的人已经离开,自己将失去存在的理由,我的个人价值也不存在了。

可是,丈夫为我改建了房子,面貌焕然一新。我们结婚已经六年了,还没有孩子,或许也不会有孩子了,我说不要那么大的房子,他还是执意做了。他仍然每周有一半时间在外。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说希望我离开这里,我也毫无怨言。我一个人可以生活下去。

我轻抚他的发际,内心五味杂陈。他的魅力确实让我着迷,但他的优秀作品更是他的魅力所在。对他来说,需要的不一定是每天都在一起的女人,他需要的是每天都存在的家庭。我就是他的家庭。能成为他家庭的一员,我感到欣慰。崇拜一个人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把人生寄托于别人似乎是一件有些轻率却又令人十分兴奋的事情。

“已经八点了。”我推推他。

“嗯,嗯……”他睁开了眼睛。

“洗澡水烧好了,洗澡吧?”

“啊,啊,好,好。”他蓦地坐了起来,晃了几下头,慢吞吞地离开卧室,缓缓回过头望着我,“今天受累了,谢谢。”他轻声说道。

我万分惊诧,默默地晃着头,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房间。我把脸颊埋进了他的枕头,闭目沉思:此刻他一定推开了洗澡间的门,脱去外衣、内衣,扔进衣筐,迈进澡盆,望着烧好的洗澡水微笑……水中漂浮着欢快的柚子。我想,他会自言自语:“今天是冬至吗?”

我舍弃了所有,获得了如此奇缘,如果有一天失去一切的话,想起这段时光,也一定会觉得非常快慰。

我静静地抬起头,泪水已将白色的枕套浸湿。

上一篇: 她们的家
下一篇: 消失的神枪大盗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