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神枪大盗

作者: 〔美国〕约翰·弗洛伊德

“我知道我爷爷的枪在你手里。”埃迪说道。

坐在他旁边的是汤姆·多兰,此刻他们正共乘一辆马车。不出埃迪所料,这个高个子男人只把他这话当作耳旁风。就算心情再好,多兰也不怎么讲话,更何况今天——至少在他们离开小镇后的这十分钟里——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埃迪的父亲若是看到肯定要说他怎么一副“苦瓜脸”。埃迪注视着多兰,看着他用右手把帽子往后一推,揉了揉额头,左手牢牢攥着缰绳。

“我看到爷爷把枪给你了,就在店门前,你把它塞到驾驶座下面了。”埃迪又跟了一句。

这次多兰终于转过头来注视着埃迪,他那顶破旧的棕色帽子就这么歪戴在脑袋上。每当多兰看向埃迪·麦卡特尔,他的面色就不再凝重,眼神也变得柔和。为埃迪的父亲打工的两个月里,多兰和这个孩子建立起了非同一般的情谊,他们都很喜欢和对方待在一起。埃迪的父亲说,多兰应该三十出头,但他看上去还要更老成些。“我看多兰也遭了不少罪吧,儿子,”威尔·麦卡特尔先生曾这样说,“我们需要他,但或许他更离不开我们。”

多兰把帽子扶正,转头看着前面的路。“如果你看到你爷爷把枪给我,那你肯定也看到我说不用了。是他硬要给我的。”

埃迪松了口气。他对这话深信不疑。实际上,对于埃迪来说,这的确是多兰身上唯一未解的谜。埃迪认识的每个男性,他的同学、牧场的伙计,还有他的父亲,不管是男人还是男孩,都对枪支着迷,只有多兰例外。他对刀枪之类的凶器没兴趣,也毫不掩饰自己对暴力的厌恶。好几次工人宿舍发生打斗,他都唯恐避之不及。但埃迪和大多数人一样,还是很喜欢他,尽管在这件事上,他也理解不了多兰。

但多兰好像总能看穿他的心思。“我只是个厨子,埃迪,”他说,“和锅碗瓢盆打交道的人懂什么枪呢?”

听了这话,埃迪想说点什么,转念却又作罢。两人盯着坑坑洼洼的路面,一时无言。马车在颠簸中嘎吱作响,慢悠悠地驶入一片干涸的河床,又从另一边爬坡上岸。此时二人已行至半途,道路两旁开始出现桦树和松树,枝叶密密匝匝,簇拥着道路。多兰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双手紧握着缰绳,胳膊肘撑在膝盖上。

“我好像知道爷爷为什么把枪给你了,”埃迪说,“他是担心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可能会用到它。”

多兰再次转过身来看向埃迪,目光犀利又警惕。“你在镇上到底听到了什么?”他问道。接着他皱了皱眉。“你又偷偷溜进酒馆了吗?我向你爸爸保证过会看好你的——”

“酒馆可不是大家闲聊的唯一去处,”埃迪说道,口气里透着十二岁孩子特有的故弄玄虚,“我是在粮铺听杰克·兰斯顿说的。他说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又是一阵沉默。马车继续颠簸着一路向前。远处雷声隆隆。

“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多兰再次发问。

埃迪猛地咽了下口水。总算能亲口讲出这刺激的传闻了,他兴奋得很。“我听说平托·毕肖普就在附近。有人说不久前在锡马隆看到过他,正朝我们这儿来呢。”

多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我听到的也差不多,但‘不久前’这说法也太含糊了。我猜他可能只是路过,这会儿已经走了吧。”

埃迪摇了摇头。“杰克说毕肖普前天才在布卢梅萨外抢劫了一辆驿车。”

多兰听了这话眉头紧皱。“你怎么知道是平托·毕肖普干的?”

埃迪正思考着怎么回答,这时路边的草丛里一下子飞起一群鹌鹑。多兰注视着喧闹的鸟群,开口道:“孩子,我想说的是,当人们感到害怕时会看到奇怪的东西。有时他们看到的其实是自己想看到的。如果平托·毕肖普真的做了人们说的那些事,那他就得同时在一百个地方出现。可为什么根本没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又高又瘦,留着浓密的胡子,”埃迪说,“他抽雪茄,常穿一身黑,而且一旦开枪从不失手。”

“这样啊。”这次多兰忍不住笑了,“那你亲眼见过他了,是吗?”

埃迪看着多兰,那是一种只有小孩子望向成年人时才会流露出的神情。“我是听丹尼·霍布斯说的,他也是听另外四个人说的。”

“哦,那应该就是真的了。”多兰说得郑重其事。埃迪还没弄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多兰又补充道:“不过,要我说,你还是别太担心平托·毕肖普了。如果真要担心点儿什么的话,那林子里头的狗熊可比这更危险——”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爆出一声枪响。

多兰向后一仰,勒住了马队。他和埃迪一动不动,紧盯着前方。这时,一个高个子男人骑着一匹枣红马出现在了左侧的树林中。男人头戴一顶黑帽,身着黑马甲和黑裤子,脚穿长筒皮靴。他蓄着络腮胡,叼的雪茄从下垂的胡子中探出了头,他的眼睛像蜥蜴一样冷酷而狭长。但马车上的两个人并没有注意这些。他们盯着的是男人右手上冒着烟的手枪。

“喂,小子们!”这个陌生人喊道。他在距离他们还有六米时勒住了马,停在了他们左侧。“就是现在,不许乱动。”这个警告有些多余:埃迪和多兰都早已僵成了两尊雕像。“你想要什么?”多兰问道。

那人放声大笑,笑声尖锐刺耳,把麦卡特尔家的马吓得跳了起来。“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他问,“我想要钱,哥们儿。我现在就要。”

多兰只是盯着他。“这不是驿站的马车,先生。我们没钱。我们刚在镇上买完东西。”

陌生人端详了他们一会儿,捋了捋胡子。“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我认得这些马身上的烙印。”他看着埃迪说,“你是威尔·麦卡特尔的儿子,对不对?”

埃迪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恐惧使他浑身麻木。

“下来,小子。到我这儿来。”

多兰眨了眨眼。“喂,等一下——”

在此之前,陌生人的枪一直对准多兰,现在却转而对准了埃迪。“我叫你过来,小子!”

多兰死盯着这个持枪者,伸手捏了捏埃迪的手。“去吧,埃迪。照他说的做。”

埃迪的心脏狂跳,他爬下马车,绕到马队前面,站在那个强盗面前。多兰眼睁睁看着那人策马向前,伸手抓住埃迪工装裤的背带,把他拽到了马鞍前面。

男人用左手紧紧抓着埃迪,另一只手则将枪管抵住他的太阳穴。

多兰半个身子都离开了座位。“别伤害他,先生。求求您别伤害他。”

黑衣男子笑着摇了摇头:“这可说不准。但我觉得,那位大名鼎鼎的麦卡特尔先生为了要回他的儿子,应该会出大价钱吧。你告诉他,”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你告诉他,明天太阳升起时带五千美元到野马峡谷。只许他一个人来,否则我就杀了这孩子。明白了吗?”

“等等!”多兰脱口而出,“我撒谎了。我说没钱是骗你的。买完东西后,我们还剩了一些钱。如果你肯放过这个孩子,我就把钱给你——”

“哎哟,那可真是太感谢啦。不过我要把孩子和钱都带走。”说这话时,他的枪还顶在埃迪的脑袋上。“把钱交出来。”

“钱在座位下面。”多兰说,同时瞥了一眼埃迪。就在一瞬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我得把它翻出来。”

“动作快点。还有你,小子,别乱动,这枪的扳机可是灵得很。”

多兰俯身向前,伸手探进座位下的储物箱,埃迪屏住了呼吸。

“我要确认一下,”多兰喊道,他全神贯注地翻找着,“你是说,明天中午?”

“明天日出。”

“哦。对。还有——是黑马峡谷吗?”

“野马峡谷!”强盗瞪了他一眼。

“对不起,”多兰喃喃地说,仍在座位下摸索,“我刚来这儿。那地方具体是在哪儿?”

“在那边,”那人说。他气急败坏地举起手枪,指向东边,“八公里左右的地方——”

这句话他再没机会说完了。枪刚离开埃迪的头,汤姆·多兰的手就从座位下抽了出来。三声枪响打破了寂静,快如闪电,如同只射了一发子弹。埃迪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摆脱束缚,双脚落地,向着马车狂奔过去。他跑到马车那儿,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转过身来,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发生了什么。

那马背上的男子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他嘴巴大张,面色惊惶,他的枪口仍然指向东方,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只有三个地方变了:他的帽子掉了,落在身后三米处的路面上;他的两只耳垂不见了;鲜红的血从耳朵下面滴落,滴在了他那件花哨的黑背心上,染红了肩头。

埃迪如梦初醒,缓缓地转过身,抬头望向汤姆·多兰。多兰单膝跪在车座旁,一只手勒着受惊的马匹的缰绳,另一只手则握着埃迪祖父的枪。枪已上膛,枪口冒着烟,直直地对准了枣红马上那人的脑袋。

“把枪扔掉。”多兰开口道。那个陌生人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他真的眨了几下眼。随即,他松开了右手,手枪掉落在地。

埃迪站在前车轮旁,惊愕不已。

“这下要是再见到你,我肯定能立马把你认出来,”多兰说道,后来埃迪才意识到他是在说那个人的耳朵,“我要是你,我这辈子都没那胆量。懂了吗?”

那个黑衣人只是坐在那里,嘴巴大张着,眼睛瞪得像鸡蛋。

“到底听懂没有?”

那人显然是听懂了。他拼命点头,鲜血滴到了自己和马身上。

“滚开吧。”多兰说道,看着那人掉转马头,沿着土路疾驰而去。不出几秒钟,他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多兰叹了口气,放下枪,看着埃迪。“你没事吧,孩子?”他问。

埃迪咽了口唾沫,一言不发地爬上座位,把脑袋埋在汤姆·多兰的胸前。多兰紧紧抱住埃迪,接着双手撑在埃迪的肩膀上仔细打量着他。“我说,你没事吧?”

“应该没事。”埃迪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我刚才好害怕——”

一个念头闪过。

“你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吗?”他脱口而出,“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你刚才在一场枪战中打赢了平托·毕肖普。你打掉了他的帽子和耳朵!我简直不敢相信——”

埃迪一下子愣住了。他注意到多兰脸上那平静而了然的神情,同时又清楚地回想起多兰在生死攸关之际的举动。他那旋转、开枪的动作,他那双手是如何敏捷,射击是如何精准……

埃迪眨了眨眼,大脑转得飞快。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多兰的床铺下看到的那盒雪茄,想起多兰铺盖卷里那件深色衬衫和长裤,还有多兰刚到牧场找工作那天,他鼻子和上唇之间那块未晒黑的苍白皮肤,就好像——

就好像他刚刚剃掉了胡子。

他们默然相望。最后,埃迪转过身,望向马路,望向那个强盗消失的所在。

“那根本就不是平托·毕肖普,”埃迪低声说道,“对吧?”

多兰摇了摇头。“不是。”

埃迪的心头涌起一阵恐惧。他不是害怕多兰——他永远不会害怕汤姆·多兰。他害怕的是多兰接下来要面对的境况。千头万绪,让人无从理会。

“埃迪?”

男孩缓缓转过身来面向他。

“埃迪,不管怎样,平托·毕肖普已经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多兰停顿了许久,“我现在是汤姆·多兰。我在你爸爸这儿打工,给他的牛仔们摊煎饼,我现在很快乐。虽然有时也会为过去的事情苦恼,但我已经改过自新了。”

埃迪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知该如何回答。

多兰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凝神望向远方。“你知道怎么证明我说的是真的吗?”他问道,“以前的平托·毕肖普绝不会让那家伙就这样骑着马逃走的。”他直视埃迪的眼睛,“明白我的意思吗?”

埃迪咽了咽口水,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最后,他点了点头,似乎有千斤重担卸下肩头。“是的,”他说,“我明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们谁也没再开口。路边的树林里,一只乌鸦哇哇叫着。车前的一匹马摇着尾巴驱赶苍蝇。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多兰问道。

埃迪皱了皱眉,还有些恍惚。“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回家啊。”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我们怎么解释?”多兰含糊地挥了挥手,指了指地上的枪、路中间的帽子,还有这整个现场。“你打算怎么跟你爸爸交代?”

埃迪想了想,坚定地说:“我现在什么都不会说的。以后再说吧。也许我们可以……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

多兰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他正要再次拿起缰绳,却注意到埃迪爷爷的枪还躺在旁边的座位上。“那这个呢?”他问道,把枪放在手心里掂量着,“到家后我得把它交给你爸爸。”

“所以呢?”

“所以他可能会好奇,为什么枪里少了三发子弹。”

埃迪想了一会儿。“就说我们看到了那头一直在偷我们小牛犊的美洲狮。你朝它开枪了,但没打中。”

多兰被逗乐了。“没打中?”

埃迪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你不是厨师吗?”他说,“和锅碗瓢盆打交道的人懂什么枪呢?”

(王一凡: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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