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问题

作者: 〔英国〕维克托·坎宁

杰弗里·吉尔洛决定要谋杀妻子。动机可不是想要另结新欢那么简单,这顶多让男人产生杀妻的念头,但很难付诸行动。恨不得杀妻的男人不在少数,大概反之亦然,但是这些人都离真正动手还远着呢。让吉尔洛下定决心谋杀妻子的真正原因是他的虚荣心。

事情是这样的。在一场鸡尾酒会上,有人引荐他认识一位女士,这位女士一见到他就兴奋地说:“哇!你就是玛莎·吉尔洛的丈夫吧!她的作品太棒了,是吧?快告诉我,有一位作家妻子是什么感觉?”

他怒不可遏,什么也没说,将马提尼酒一饮而尽,随后快步离开了房间。他折返至斯隆路,陡起杀机。畅销小说家玛莎·吉尔洛的丈夫。十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玛莎只是一个工业顾问的私人秘书,还干得不怎么样;但是杰弗里·吉尔洛已经是恐怖和侦探小说的畅销书作家了。但是现在,尽管他依旧每年能出版一本书,销量也还不错,但妻子的名气却早已让他黯然失色。他只是玛莎·吉尔洛的丈夫罢了。回到公寓,杰弗里灌了一大杯威士忌。玛莎还没回家。为了泄愤,他拿起玛莎的新作《九头蛇答案》,狠狠地摔到了远处的墙上。

他把威士忌酒瓶和苏打水瓶放在身旁,坐下来拼命思索。

十年了。他们结婚时,玛莎二十岁,头发乌黑,安静内敛,没什么个性,很讨人喜欢。她擅长家务,也深爱着他,对他言听计从。起初她只是帮忙用打字机打些手稿。她对丈夫的工作很感兴趣,杰弗里也鼓励她参与。杰弗里知道自己在写作方面有不擅长的地方。在情节设计上他无人能敌,没人能像他这样只要巧妙地打乱行动顺序,就能给读者创造意外之喜。但是……他不擅长刻画人物。说白了,他对人物的行为动机不感兴趣,只关心他们做了什么、是怎么做的。

想到这里,他已经记不清玛莎是如何越来越多地参与到自己的工作中的了。他策划创作时,会和玛莎讨论情节和人物,这种讨论很快变成家常便饭。她总能想出好点子,给出建议,把书中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对此,他心存感激,但从未过多表现出来。

后来,她竟然悄悄地自己完成了一本书。要不是小说清样寄到了公寓,他还一无所知呢。《坏掉的链接》,作者玛莎·吉尔洛。题目平淡无奇,毫无吸引力,他想她本可以用婚前的姓,而不是利用自己的姓氏炒作,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这本书出版两周后毫无反响,很快销声匿迹,他还略感遗憾。然而,她的第二本书竟一炮而红,在美国和英国都出售了连载版权。好莱坞以两万美元的价格购买了电影版权,短短一个月,她的书就卖出八万本。而他,花了整整十年才达到这个数字。如今,她的第三本书再次爆炸式热销。

他又灌了些威士忌。杀了她,不能再犹豫了。从某种程度上讲,这确实很讽刺,因为是他亲手造就了她。在很多事情上,杰弗里·吉尔洛看着她迈出第一步,又看着她超越自己。他一直在默默忍受,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总要保持风度。

他曾教她打桥牌,现在她已经独当一面。她似乎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他们在肯特州有个小屋。单身的时候,他很爱在花园里劳作,是个相当能干的园丁,对岩生植物和玫瑰了解颇深。他第一次带着妻子玛莎来这里,她连荚蒾和丁香都分不清。可是不到一年,她对园艺的了解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甚至还在当地举办的花卉展览上获奖……多么厉害的女人,厉害得让人讨厌!他把威士忌扔回桌上,恨恨地瞪着壁脚板边玛莎写的书。

因为高尔夫球,他真恨不得杀了玛莎。离小屋不远的地方,有个高尔夫球场。每逢周末,他就会与其他人组成男子四人组一起打,就算打出右曲球和相克球的失误球,差点18,也依然开心。然而,玛莎找了个职业球手上了上课,不到两年就打败了他。他干脆再也不打高尔夫了。

现在,他的小说销量持续走低,而她那本该死的《九头蛇答案》却在各地畅销,随处可见,他被冠上“玛莎·吉尔洛的丈夫”的称号。

如今他移情别恋,爱上了伊芙琳·马克斯。玛莎是知道的,不过两个人就此事也只讨论过一次。玛莎不会离婚,她仍然爱他,觉得他最终会回到自己身边。他们依旧一起生活,却不再以夫妻的身份。她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回心转意。这些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他站起身来,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一切都该结束了。他要除掉玛莎·吉尔洛。不过这件事必须精心策划,容不得半点失误。

他留了张便条,告诉玛莎自己要去肯特州,去构思下一部悬疑小说的情节。这倒是事实。

一路畅行,一个半小时就到了肯特州。路上他冷静了下来,但他要除掉玛莎的决心却丝毫没有动摇。这一次的谋杀不为小说的销量,也不为他的读者,完全是为了自己。计划必须成功,必须万无一失。还有一件事要确保,就是绝不能让伊芙琳知道这件事,因为她也住在肯特州,离他们的小屋只有三十多公里。

接下来的两天他一直待在这间屋子里,回想着玛莎,回想她所有的生活习惯、行为举止,以及她在这里生活时所有的习惯性动作。他决定就在这里谋杀玛莎,在这个玛莎存放高尔夫球杆的地方,她第一次打桥牌的地方,也是她第一次打理花园的地方。他花了三天的时间制订出杀妻方案,不断思考、检查所有的细节,直到确定没有任何破绽。

他本想立刻实施,但玛莎最近正忙着写小说,一个月都没过来了。不过,七月村子里会举办花卉展览,以往他们会提前一周来小屋住下,一直待到展览结束。抵达小屋的那天,他会在沃特福德市安排一场讲座。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下午,玛莎会独自一人来到小屋,而他会发一封电报,告诉玛莎自己因为讲座耽搁了,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去。而午夜时分,玛莎将必死无疑。

他在小屋里又待了两天,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地窖。地窖里堆满了废弃家具和一大堆冬天用的柴火。还有他收藏的一些威士忌,包装箱和保护瓶身的稻草到处都是,只能牺牲掉瓶子里的佳酿了。

地窖的一面墙上悬挂着一个48小时时钟,离地1.5米,两个沉重的铅制钟锤挂在链条上,带着钟摆晃动。钟锤和钟摆自己摇晃着,不受时钟控制。这两天的时间里,他细细观察钟锤的摆动,确定需要提前多久启动钟表,才能使钟锤刚好降到离地面0.6米的地方。确定好之后,他把一个原本装护手霜的塑料瓶装上汽油,由于重量得和钟锤一样,调整起来,他颇费了些力气。地下室里有一个插座,他们偶尔会插上电暖炉除湿。他插上电源,将暖炉放在汽油瓶的正下方,暖炉上有两根没有保护的加热棒。

他发现,把电暖炉放在一个包装箱上,等钟锤从顶部下降,得要14个小时,才会到达距离加热棒几厘米的位置。火焰距离塑料瓶差不多3厘米的时候,塑料瓶就会熔化,汽油随即倾泻到这些杂物上。不能把这一切只交给运气,他提前准备了一桶水放在身边,用汽油做了完整的试验。他发现,只有当塑料瓶接触火源,瓶子才会熔化并流出汽油。他花了几分钟惊险地控制住火势。电暖炉彻底坏了。他扔掉电暖炉,启程返回伦敦,那里还有另外一台可以用。之后他又买了一瓶护手霜,将瓶子腾空。

接下来他必须做的是在玛莎抵达小屋那天上午10点,启动时钟。玛莎从不会去地窖。但为确保万无一失,他把地窖的门锁上了。午夜时分,火就会着起来,玛莎将在大火中被吞噬长眠。他一定会确保计划成功。燃烧的小屋会坍塌,正好压在地窖上面。时钟和电暖炉也会烧得荡然无存,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10点钟。他会有足够的时间开车赶到沃特福德市参加下午的讲座。

回伦敦的路上,他约伊芙琳喝了杯咖啡。和伊芙琳在一起永远没有和玛莎在一起的烦恼。她是一位海军军官的遗孀,一头金发,身材高挑纤瘦,很不聪明。但她开朗活泼,是个很好的玩伴。两人一起度过几次假,令人欣喜的是他从未见她读过书,只喜欢看看《时尚》杂志和《闲话报》。

自那时起,和玛莎一起生活就变得艰难痛苦。最好的办法是尽可能不和她在一起。因此,他打高尔夫球的频率比以前高。每次他感觉晚上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就会邀请三五好友来做客。他数着日子过到七月份,花艺展览的前一周。与此同时,他去看医生说自己失眠,还向医生抱怨第一次拿到的药没有疗效,要求医生开一些效果更强的安眠药。但是,三周以来,拿到药的他一片都没吃过。

这一天终于来了,一切进展顺利。他8点半离开公寓,告诉玛莎他要去伦敦图书馆待一上午。但其实他是驱车前往那座隐匿在树林边的小屋,四周空荡荡的,不见其他住户。他把车停在树林的另一侧,步行从后门进入小屋。他走进洗手间,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保健泻盐。玛莎是个爱干净、爱整洁的人。小屋洗手间布置得和公寓里的一模一样,她就不需要带着没必要的东西来回跑了。每晚睡前,她都会喝上一杯保健泻盐。他把安眠药磨成粉末,轻轻倒进盐瓶中,将药粉和上层的盐轻轻混在一起。保健泻盐冲泡有泡沫,玛莎不会察觉出任何异样。他也不用担心玛莎是否喝下药,毕竟她从来没有一晚上落过。

9点55分的时候,他来到地下室,并用装满汽油的瓶子作为主钟锤。他把电炉固定在瓶子下方墙脚的包装箱上,周围堆满了稻草包装和易燃垃圾。这座小屋主要是由木头建成的,屋顶覆以茅草。一旦烧起来,屋子无疑会如火炬般明亮。他打开电暖炉,钟摆悠然地摆动起来。他凝视片刻,锁好门离开了地下室。玛莎·吉尔洛的丈夫……他是如何教她分裂不定式是什么的,教她如何分辨报春花和西洋樱草,教她桥牌怎么打,教她……他走出门去,将大门钥匙藏在假山旁的白色石头下。

1点,他抵达沃特福德,在酒馆里小酌一杯,吃了些三明治。2点半,他开始讲座。6点,他回到伦敦,直接去了俱乐部。吃过晚饭后,他和俱乐部的朋友去了剧院。随后,他发了一封电报,解释自己会在伦敦留宿一晚,第二天早上再回家。他知道小屋并未通电话,所以电报在次日早上才能送达。

11点,他回到公寓,却看到了人生中最令他震惊的一幕。

灯亮着,玛莎正坐在床上读书。

吉尔洛错愕地愣在门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她缓缓放下书,视线转向他。

“你怎么没在小屋?”她问道。

“我在俱乐部吃完晚饭实在太累了,懒得开车,所以给你发了个电报。你怎么没在那里?”

玛莎看上去很累,她缓缓点了支烟,声音疲惫。

“我再也不会去那儿了,杰弗里。永远都不会。明天我就搬走,我们可以离婚了。”

“什么意思?”

片刻后,她挤出了一丝微笑,“你不明白吗?对,你可能真的不明白。你对人性一无所知,不是吗?这么多年,我都以为你和伊芙琳不会长久,我相信你会回心转意,我一直坚信。但我错了,过去的一个月里我终于看清了。你已经离我远去,走得太远,再也不会回头了。我无法逆天而行。我放弃,你自由了。”

吉尔洛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仿佛能看到钟摆摆动,钟锤已经下落了很多。该死的女人,怎么不早说?她难得为他做了件事,又给毁了。他很喜欢那间小屋,如今却要将它白白地付之一炬。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她问。

“我还能说什么?谢谢你吗?”

“不必了……”她拿起她的书,继续说道,“真遗憾,你没去那个小屋。我给你准备了大惊喜……就当是送你的最后一份爱心礼物吧。”

“什么叫真遗憾我没去小屋?”

“我给伊芙琳发了一封电报,用你的笔迹签了名,告诉她我同意和你离婚了,所以叫她来小屋坐坐。如果我没猜错,她现在应该正坐在床上等你呢。”

吉尔洛注视着她,片刻间,怒火爬上他的脸庞。

“不!不可能!”他大喊。

“但确实如此。她在等你呢——估计睡着了。杰弗里,你——”

吉尔洛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早已转身冲出了卧室。

他连电梯都没有乘。晚上这个时段走楼梯更快。他的车停在公寓外的大街上。半分钟不到他就上了车,一路使劲往南开,奔往河边。此时已过11点。午夜12点,汽油炸弹就会爆炸,也有可能提前几分钟。天哪!天哪!他想起来伊芙琳有时候也喝保健泻盐。他俩都在减肥,伊芙琳常对自己的身材感到焦虑。

这条路通常需要一个半小时。晚上这个时间,不堵车,油门踩到底,一小时也可以。他只有他妈的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深知伊芙琳定会赴约,她一直等着他离婚的这一天。她去过小屋,也知道钥匙就藏在石头下面。他不敢求助消防队。保全两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前赶到那里。

他绕过树林小道的拐角,看到熊熊大火舔舐着外墙,正往茅草顶蔓延。他从几个沿着路奔跑的男人身边呼啸而过,停下车,跳出来。他冲到小屋前,撞开门。满墙的火焰和烟雾从房里涌出,弥漫了整个大厅。他用手捂住脸,穿过大厅跑向楼梯。地下室那头也在燃烧。他感到这股灼热正啃噬着他的手和脸。跑上楼梯,才有一丝新鲜空气,他得以松了一口气。他抽噎着,撞开卧室门。房间靠窗的那端,烈火猛烈地燃烧着,喷着火舌,火星四溅,扑向床边,床四周的帷幔也开始吐出微弱的火舌。窗框燃烧殆尽,玻璃已碎。风吹进来,吹得火越烧越旺。

伊芙琳躺在床上,被子只盖了一半,胳膊和肩膀露在外面,散着一头金发,脑袋枕在手臂上。

“伊芙琳!”

他冲过去想要摇醒她。她的头却直直向后仰去,他听到她的呼吸声,粗重而沉醉。他用床罩裹住她的头和肩膀,再把整个人都包进去,然后扛起她。窗户和墙壁已被火焰吞没,空气中到处是木头和茅草燃烧的噼啪声。门外的浓烟和火焰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俯身跑向窗边,呼喊着,尖叫着。跑到后,他把她举起来,窗下有人身上也着了火。他探着身体将她抛了出去,看到她坠落……突然几簇火焰扑向他的脸和眼睛,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板上,熊熊燃烧的房顶轰然落下。至此,杰弗里·吉尔洛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部作品。

(江建利、李雯丽:青岛理工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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