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呼啸

作者: 〔美国〕劳莱恩·格罗夫

“明天要装得跟平时一样。”晚上,妈妈摸进女儿房间的时候已经说过。

所以,女儿还像平素那样起床,洗漱,给两个弟弟烤好面包,热了牛奶,趁他们吃饭,又把书包里的东西装进玩具箱,换成了衣服、牙刷和一本闲书。天还没亮,三个孩子悄悄地摸黑出门,在门廊外面换上了鞋子。院子里很冷,狗在窝里摇着尾巴,却已经老得爬不起身来。他们下了山坡,向车站走去,一路上老觉得身后跟着什么,小心地哈着淡淡的白汽,上了公路才放下心来。

他们在信箱前停下脚步,弟弟悄悄问:“她没死吧?”

“闭嘴,不要把他吵醒。”哥哥嘘了一声。三人不禁回头张望,天又黑又冷,山顶有座房子,夏天装的绿色推拉门还没完工,前墙的窗玻璃破了,蒙着纸板。

姐姐摸了摸小弟的头,低声说道:“别怕,别怕,不要担心,她还活着。我听见她出门喂了羊,然后上班去了。”孩子依着她的手臂,像只小猫。

他六岁,哥哥九岁,姐姐十二岁。这是我的舅舅和妈妈小时候的事情。

多年以后,每逢腿脚沉得没法活动,打开冰箱呆呆盯着喃喃许久,拿不准到底该做点什么吃的,她总会提起那天的事情。每逢日光游走,离开这扇窗户又射入那扇窗户,她没法干活,只好坐在床头喘气,也会说起那天的经历。这时,我就静静地坐在她的身旁,而她也会从头重复那天的一切,像是要彻底拔掉已在身上牢牢生根的什么东西。

那天太冷,据说是要起风,不过暂时还没起来,四周静悄悄的。过了一阵,大一点的孩子说:“你的脸都肿成了那样,学生们会笑你。”

妈妈摸了下眼睛,疼得一缩,然后耸了耸肩膀。

他们住在乡下老远的地方,校车得先拉他们,然后一路前往镇上。公路的尽头出现一片黄色,像是太阳升了起来,校车终于到了。车慢得让人心焦,总算停了下来。妈妈的心开始狂跳,她先让两个弟弟上车,叮嘱他们坐在前排。开车的是帕尔默小姐,她身体壮悍,为教堂弹奏风琴,每逢坐在后排的男孩子淘气,她就会扯开高音声部的嗓门大声吼叫。妈妈关门的当儿她瞥了一眼,便亮出歌喉来了一声:“米切尔,你挂彩啦。”

校车发动,慢慢吞吞地开了。

“我知道,”妈妈说,“帕尔默小姐,您得帮帮我们。”

帕尔默小姐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妈妈赶紧说,在接约德家孩子们的时候,能不能让他们三个下车,因为他们的妈妈等在那里。“求您了。”妈妈静静地说。

两个男孩不知道这事,脸上先是一惊,接着害怕起来。

帕尔默小姐沉吟片刻,说:“哦,行啊,宝贝。”然后转过身来盯着公路,“那我就不在缺课名单上填你们的名字了,免得他们汇总之后给家里打电话生出事来,这样你们就有点工夫了。”她在后视镜里看了两个男孩一眼,乐呵呵地喊:“我有一个蓝莓面包,谁要蓝莓面包?”

“我们还行,谢谢!”妈妈说,然后坐在小弟弟身边,让他靠着自己的臂膀。公路盘旋而上,车灯照亮了灰色的天空,给树梢染了点隐隐的金色。约德家的那伙孩子高一脚低一脚地打着哈欠,帕尔默小姐正要放慢速度接他们上车,妈妈便发现那辆破旧的道奇藏在浅沟之中,车灯关着。

妈妈带着弟弟开始下车,对帕尔默小姐说了声谢谢。帕尔默小姐说:“不用谢啦,把事情做好就行。我会为你祈祷,宝贝,也为你们全家祈祷,我们都是盼望获救的罪人。”这个司机说话声音如此好听,上帝一定会听到的。那天自打起床之后,妈妈第一次获得了一点宽慰。

校车又发动了,开始轰隆隆地爬坡,三个孩子穿过尾气向沟里跑去。

他们溜进车里,车里暖暖的,外婆紧紧地抓着方向盘。她一脸惨白,头发却像平素一样微微蓬起。想到外婆一早忍着疼痛,对着镜子梳头该有多难,妈妈难过极了。

外婆的嘴还肿得厉害,却努力说道:“宝宝,你们表现不错。”她发动汽车,几步之外,路边围栏中的一头牛犊惊得狂奔而过,小舅舅见状笑得前俯后仰,都把手抵在车窗玻璃上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笑。”约瑟夫舅舅冷冷地说。长大之后他不苟言笑,有点洁癖,做事只问结果,在一所公立大学讲授数学。

“由着他吧,乔伊(约瑟夫的昵称。——译注),”妈妈说,接着压低了声音对外婆说,“可怜的拉尔夫还以为你死了。”

“还没呢,不过差点就死了。”外婆一面说,一面看着后视镜,竭力冲两个孩子笑了笑。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拉尔夫问,“我都不知道我们要离开。”

“进城找个朋友,”外婆说,“我们出了镇子就给她打电话。”她把一支烟放进嘴里,可是手抖得没法点火,妈妈接过打火机才帮她点着。

他们特意绕了一段长路免得经过家门,妈妈盯着仪表盘上的分针,每过一秒就心里一紧。

“妈妈,再快些。”她轻声说。她的妈妈并没有看她,只顾说:“就怕让他的一个哥们给拦住,我得先去领工资。”

医院在河边的小山上面,影影绰绰的,石砌的前墙十分美观。外婆绕到后面,把车停在垃圾箱附近。“可不敢把你们留在车里,”她说,“收拾东西跟我来。”可她刚下车那阵没法正常走路,只能勉强挪着碎步。妈妈赶紧上前,让她靠着自己,她这才快步走了起来。

他们上了台阶穿过后门进了厨房。有个男人头顶发网,像朵绿色的蘑菇,正要把一盆剥了皮的土豆倒进水槽。他头也没抬就喊了一声:“卢比,你迟到啦。”可他转眼看见三个孩子,登时明白了情况,于是倒了土豆,抬起他那温热粗糙的手掌轻轻摸了摸我妈的脸,“天哪,她也挨打了,”他说,“可她还是个孩子啊。”

妈妈忍着没哭,往常,只要陌生人表示关切,她就会哭出声来。

“她夹在中间护我,孩子很好。”外婆说。

“真该弄死那杂种,”男人说,“如果你想,我就掐死那东西,就等你一句话。”

“用不着了,”外婆说,“我们要走了。可我还得领工资,道基,我们手头只有四美元和半箱油,就靠这点东西过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不行,根本不行,”道基说,“支票会寄到你家里,这你知道,当初你填过那张表,都在上面打过钩的。”

外婆直直地盯着道基的脸,以前恐怕从未这样。她生来胆小,说话声音很低,老是觉得自己无足轻重。道基叹了口气说道:“那我来安排吧。”随后进了办公室。

这时,两个女人从食堂跑了出来。一个不到二十岁,身材丰满,相貌清秀,嚼着口香糖,她负责收银。另一个是朵丽丝,矮胖敦实,生有雀斑,是外婆的朋友。朵丽丝会做蛋糕赚些外快,她的蛋糕相当精致,会在糖霜之中点缀诸如鸢尾和飞燕草那样的花儿。她看着粗笨却心灵手巧,真不敢相信。

“哎哟,卢比,”朵丽丝说,“这次更狠啊,上帝,看她成什么样子了。”

“这次他把枪顶进了我的嘴里,”外婆说,“我想他会开枪,还好,他只是捣掉了几颗牙。”她没有低声避嫌,反正当时孩子们在场,也都看到了。外婆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掀起嘴唇,露出了肿大充血的牙龈。朵丽丝上前拥抱,她疼得往后一躲。朵丽丝掀起她的衬衫下摆,喊了一声“浑蛋”,外婆的腹部和双肋显出道道淤青。

“最好还是上去让医生瞧瞧。”会计说,她那粉嫩潮湿的嘴唇都惊得没法合拢,样子十分难看。

“没工夫了,”外婆说,“我来这里都已经相当危险。”

朵丽丝没说什么,从挂钩上拿下破旧的皮包,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妈妈。收银员吹了个泡泡,想了一想叹了口气,也像朵丽丝那样取下钱包,拿钱给了我的妈妈。

“太感谢你们了,”外婆说,声音都抖了起来,“也怪我,我原本打算剪完羊毛再走,你们也知道,他剪毛下手太重,我想让羊少受点罪。”

“妈妈!”小舅舅站在门旁喊。

“可别那样,你这不是白搭?你也清楚纯粹没用,”朵丽丝愤愤地说,“错的是他,跟别人没有关系。”

“妈妈,”拉尔夫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很大,“他,他来了!”他指着窗外。他们向窗外看去,有辆警车停在那里,车头在外婆的道奇后面。

“蹲下。”朵丽丝说。他们都蹲在地板上,接着传来关上车门的一声巨响。朵丽丝快步上前锁了房门,快得不可思议。随后门把手咯吱作响,然后是一声撞击。妈妈气血上涌,什么都听不见了。

朵丽丝抄起煎土豆的平底锅,满面怒火冲到窗前。“来这里撒野,”她吼了一声,“你想干吗?”

窗外一阵咕哝,朵丽丝隔着玻璃吼道:“这里没人,去看吧,在楼上抢救,糟蹋得遍体鳞伤,路都走不成了。”她满脸嫌恶瞪着下面,接着转身走向屋子中间的不锈钢桌子,收银员从她的肩膀上方看着外面。

他们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收银员这才如释重负。“好了,他进了车子,要去前面。但他发现你不在楼上的急救室,就会穿过食堂冲进厨房,你也清楚那边没门,我们拦不住他。”

朵丽丝大声喊道基帮忙,道基拿着信封跑出了办公室,满脸通红,有点愧疚。妈妈清楚,他是躲在那里的。

“我会记得你们的好心。”外婆说,可她手抖得厉害,只能由妈妈接过支票。

“安顿好寄张明信片过来,”朵丽丝说,“快走。”

外婆又靠着妈妈出了后门尽快上车,然后发动,倒车,驶过河上的绿桥。车子一路歪歪扭扭,医院已经淡出了视野。外婆这时停了车子,打开车门呕吐起来。

她关上车门。“好了。”她说,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嘴唇,又发动了车子。

妈妈盯着仪表盘,刚过八点。这会儿老师正在点名,过一阵就会有个女生收了表册交给办公室,办公室发现三个孩子没有到校,就会照章办事,先打电话到家里催他们上学,家里的电话就会响个不停。然后,发现电话没人接听,学校就会打电话告知警察局,他会通过无线电当即得知情况,就会明白跑了的不仅是妻子,三个孩子也跟她走了。妈妈合计了一下,留给他们的时间有一个钟头,可能还要多一点。有这一个钟头,他们差不多就能逃出他的掌心。她一面做着踩油门的动作,一面跟她的妈妈说明了情况。这段小路外婆开得更快。车外狂风阵阵,呼啸而过。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各自想着心事。妈妈数了数手头的现金,“居然有一百二十三美元。”她十分吃惊。

“准是朵丽丝省的零花钱,”外婆说,“上帝保佑她。”

拉尔夫难过地说:“我们当时可以带上布奇。”

“就是,我们少不了你那臭烘烘的老狗。”乔伊说道。

“以后我们还能回去带它出来吗?”拉尔夫问,可是外婆没有回应。

妈妈转过身来看着两个弟弟,不知是难过还是愤恨:“我们这辈子也不回去,那里最好起火,连他一起烧了。”

“唉,”最小的孩子说,“那可不好,他是我爸爸。”

“也是我的,可他吃了老鼠药我倒开心。”约瑟夫舅舅说。他弯腰看了看下面,又回头看了看座位,“哦,天哪,不,你的包呢,拉尔夫?”

拉尔夫舅舅在旁边找了找,瞪大了眼睛,“我背进了厨房,应该落在那里了。”

他们愣了好久,突然乱成了一团。

“唉,这可糟了。”妈妈说。

“对不起,”拉尔夫说着哭了起来,“妈妈,我要尿尿。”

“朵丽丝准会把包藏起来的。”外婆说。

“拉尔夫,憋一憋。可是,要是朵丽丝没能趁早发现那可怎么办?”妈妈说,“要是朵丽丝还没看到包他就冲进了厨房,那可怎么办?那样,他就知道你带走了我们,就会通知警察局让盯着我们,这会儿就要搜了。”

外婆轻轻地骂了一声,看了一眼后视镜。车子在乡间的弯道上飞驰,后排的两个孩子紧握着门侧的把手。

乔伊舅舅显得相当克制,像个小小的大人那样说了一声:“没事,拉尔夫,你不是故意丢的。”

小舅舅伸出了小手,尽管约瑟夫一向讨厌表达感情,这次却把它握在手里。我十几岁的时候,拉尔夫舅舅钓鱼出了事,乔伊舅舅原本那么镇静淡漠,也在葬礼上昏了过去,他泪流满面,难过得不成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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