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诱惑,终于和解
作者: 何丹璐 李惊涛出于对诗歌的热爱和跨文化研究,我们注意到了本世纪初“中外现代诗名家集萃”中的一本《徐明德短诗选》;那是一部中英文对照版诗集,译者傅军。其组诗“春的精灵”中《冰棱》《垂柳》《樱桃》的灵动、《生命之峰》的微妙和译文的信达雅相得益彰,让我们生出了对作品的喜爱之心,继而陆续寻找到徐明德的《迷舟》《我站了一千公里》和《一只蝴蝶飞进地铁》等几部诗集。通过资料查询和深入阅读,我们发现徐明德是一位非常注重诗的质量且值得关注的优秀诗人。他曾说:“一生能写出一两首好诗,足矣。”
一
资料显示,1975年春徐明德便在《解放军报》发表诗歌《连史展览馆》,那时候他还是个入伍不久的新战士;同年六月,《解放军文艺》推出全军八名战士的诗,每人一组,他已经位列其中。当年第八期《解放军文艺》上,诗人雷抒雁用笔名“雷火”发表文章《喜看战友赛诗来》,集中评论了这八组诗,文中引用的大部分是徐明德的诗句,并作了重点评论。嗣后,徐明德在刚复刊的《诗刊》和《人民文学》上又相继发表了《刮扁担》《播火》《周旋战》和《挖苦菜》等作品,正是这些作品奠定了他在读者中的早期印象。
进入上个世纪80年代,读者便经常在《解放军报》上看到他的诗作,其中的《除夕》《微笑》和《妻子的信》在部队引起了很大反响;而在《萌芽》杂志上发表的组诗《我是战士,生活在今天》更是让他一举获得“《萌芽》文学创作奖”。著名诗人公刘先生专门撰文《徐明德和他的诗》,对其组诗尤其是《我站了一千公里》等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文艺理论家陈辽先生后来以《“站立”的诗人之作》为题,对徐明德的一系列作品作了深度解析;诗人赵恺等更是击节称赏,认为徐明德的诗歌作品不仅让社会认识了军人英姿,“战士诗人”还以永恒的“站立”军姿“捍卫了军人的尊严”。《解放军报》和《光明日报》为此还对徐明德做了“人物专访”。《我站了一千公里》后来被广泛传诵,成为诗坛名篇,不仅被多家报刊转载,还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收入《中国新诗年编》。由于三观一致与志同道合,公刘先生一直把徐明德视为忘年交;而徐明德更是酷爱公刘诗作,至今还能背诵出他早期的《边地短歌》《在北方》中的大部分作品,并从中领悟出写诗要立意高远、构思独特、意境优美等创作理念。多年以后,他在南京大学首届作家班读书,著名学者董健先生在批改作业时也高度评价了徐明德的诗歌观念和主张。
事实上,作为一名战士的徐明德是在基层连队摸爬滚打中开始诗歌创作的。正如他的诗句所言:“小米苞菜激情燃烧/机枪军马与诗同行。”诗人公刘先生对徐明德的诗歌作品给予的评价,中肯而又准确:“诗风是健康的、朴实的、明朗的,充满了军人的使命感,而又没有回避历史新时期的种种矛盾。”多年以后,曾一同在《解放军文艺》发表组诗的八名战士大多享誉全军,其中有写出名震军界的《超限战》的乔良、诗人兼剧作家邓海南和《诗刊》副主编李小雨等著名诗人。徐明德更是带着数百首优秀诗歌作品的光环,转业进入了江苏省作家协会《雨花》杂志社,从事文学编辑工作,并且开始像诗人公刘和雷抒雁当年推举他那样推举文学新人。在担任过江苏省作协办公室和创联部负责人后,他就职《扬子江诗刊》执行主编,扶持和培养了更多诗坛新秀,并因此获得“紫金山文学奖文学编辑奖”。
饶有意味的是,新世纪初始十年过后的徐明德,诗歌写作反倒日益谨慎起来,自谦“不敢轻言诗/老来知笔重”。其实诗人并非不再对社会律动“感时花溅泪”,亦非不再为人事去留“恨别鸟惊心”,而是开始对人类从个体到群体的生命状态进行精神层面的探索。徐明德认为,写诗若要应手,必先得心;用诗人自撰的楹联来描述,便是一种“身如织机穿梭/心似静鸭浮水”的状态。他后期的诗歌作品似乎进入了一种以禅思来过滤冲动的境界。正是在此状态下,他那惜字如金的诗歌作品陆续结集出版了。
二
在阅读徐明德近千首诗歌特别是他晚近作品的过程中,我们领悟到诗人建构了一条完整的意义链,来表达他对于人类生存走向的深度忧患与思考。在这条意义链的前端,我们读到的更多的是诗人对人类面对飞速疾驰的科技快车的诱惑而生出的忧虑。
先说“诱惑”。这是诗人诗作中重要的关键词之一。来看诗人晚近的重要作品《一只蝴蝶飞进地铁》。误入地铁的蝴蝶“叮上少女衣衫的花朵/衣衫上的花朵无粉无香/它又叮上缤纷的手机屏幕”,无疑缘于这只美丽昆虫的被诱惑。此事至此一切真实。只是对于蝴蝶来说,由于真假难辨,业已身入险境。读者自然不难判断,此情此景依然是形而下的。但是,当诗人用一个略带悲悯的桥段表达心忧之后,作品立即跃入形而上的层面:当地铁驶入闹市后,“蝴蝶似的人群蜂拥而出/到处都是炫目的色彩/满眼都是虚假的花朵”。全诗至此戛然而止,令人意识到蝴蝶瞬间妙譬人群——原来人就是蝴蝶,正被飞速发展的现代文明诱惑;而他们置身其中的整个世界,正在走向风险重重的未知。刚才诗人表达心忧的那个桥段,也迅即成为对人类自以为是的优越感的自嘲或反讽。如果说庄周梦蝶的彼此莫辨在这篇作品中收获了遥远的回响,那么必须承认,人类已经错失了道家所谓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本义,正滑向被科技文明反噬的险境。谓予不信,马斯克等千名科学家在Chat GPT-4后踩半年刹车的倡议可以佐证;而徐明德早在15年前的2010年,已经用一只迷路的蝴蝶为人类敲响了警钟。
当然必须明确,《一只蝴蝶飞进地铁》从具象到抽象的蜕变有一个罅隙。这篇作品的高明之处在于,它通篇都在用形象表意,并没有刻意做形而下至形而上的转换。类似的状况还有一个,即他在《诗刊》2009年第7期发表并获该刊“优秀作品奖”的《苏南的村庄》。该作品曾被误读为对乡村城镇化的礼赞而在许多大型朗诵会上被诵读。殊不知诗人想要表达的,恰恰是他对工业及后工业文明渐次粗暴终结农耕文明的无奈叹息。自然,这首作品的创作动因,同样摆脱不了关键词“诱惑”的浸润。审美层次不同的读者对该作品的解读也相去甚远,但这篇作品确为一首一唱三叹的好诗。
乍看《苏南的村庄》,该作品貌似在彰显苏南村庄近年来的变化;那正是乡村被城镇化“诱惑”的结果——柏油大道、鸣号的汽车、诱人的霓红广告……无一不在具象展示该地业已富成“一块块流油的蛋糕”。然而,如果用诗人在作品中构建的“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矩阵来观照,便会发现在过去的维度上,苏南村庄“像一只只温暖的鸟巢/静静地躺在大地的怀抱”,且有“袅袅炊烟/缠绕在黄昏的树梢”;田间是沙土小路,能听见“叮当的牛铃”,稻麦如“海浪般起伏”,河塘可见“鱼虾的嬉戏”,村落可闻“鸡鸣狗叫”和“蛙鼓蝉噪”,更不消说还有萤火虫提灯夜行……重要的是,由它们表征的文明形态,是江水绿、稻花香、渔火烧;是木鱼在“江南四百八十寺”里敲……而在现在的维度上,则田园被柏油大道贯穿,任由汽车鸣笛聒噪;是“原野,被钢筋水泥的利刃”切割,蛙鼓蝉噪不见,黑暗无处躲藏,任由霓红广告闪耀;是江水不绿、鸟雀难跃、木鱼化身鼠标……完全是工业文明以降的物化形态。那么在未来的维度中,后工业文明状态下,江南村庄又“该是怎样的容貌”?无从设想,无法预料……
其实,按文本对作品进行语义剖析并非鉴赏诗歌的最佳方式,而是叙事学方法作祟的产物。因为就像用“钢筋水泥的利刃”粗暴切割江南田园一样,这种方法对感悟诗歌的情绪意境会造成肢解般的伤害。但是,诗人在诗中布下的时间矩阵,又确实为认知作品提供了某些方便,并清晰地揭示出诗人的情感向度——对过去的追怀、对当下的叹惋以及对未来的忧虑。读者深读细品,当会在首段中发现曾经“像一只只温暖的鸟巢/静静地躺在大地的怀抱”、且“袅袅炊烟/缠绕在黄昏的树梢”的苏南村庄,是被“不再像”和“不再有”这样的动词性词组被动牵入的,此为一叹;即是说,本该温婉宁馨的田园画面入诗时却像牛被鼻环牵拽而来,虽不情愿,却又无助无奈。如此这般,首段便为作品铺就了一层叹惋的底色,并让这种情绪弥漫全诗。第二至六段是在今昔对比中彰显城镇化建设的所谓效应,但那不过是人为之甚,是人类近现代以来工业化与资本合谋的产物。第七段是全诗忧患意识抒发的顶点,因为曾经的江南村庄由于诸多“不再”而只能入书入纸入画甚至入梦,那么“明天/该是怎样的容貌”?是为二叹。最后看末段:“能不忆江南/何处忆江南?/哦,江南好/江南好……”说这样的吟哦为三叹,相信任何人都不会持有疑义,却极有可能会与诗人一样掩面长叹。
需要思辨的是,农耕文明究竟有什么好,以致总是让文人墨客眼里常含泪水?《苏南的村庄》表明,那是因为他们对人类爱得深沉。据诗人说,该诗部分诗句是江苏作家参观苏南途中由诗人赵恺和作家王振羽等共同切磋而得,可见共识多多。因为从大尺度时空来说,一方面农耕文明经过千年积淀,敬畏自然,讲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甚至追求天人合一之化境;另一方面,历史进入工业及后工业文明不过几百年,却将地球环境搞到濒临崩坏,将人类不断物化并捆绑于欲望战车朝着未知狂奔,常人尚且细思极恐,敏感的诗人当然会要表达忧患。要而言之,农耕文明在人类集体无意识中早已演化为精神家园,断难贸然归零;况且人类不是无机物,仍是生态链中的一环,生态学家正在不断呼吁人类回归常识。南京大学社会学系从事环保研究的专家与教授多年来一直把《苏南的村庄》作为干部培训教材引入课堂,确实不失为明智之举,也佐证了该诗思想与情感的力道。
接下来,让我们跟随诗人的视野到苏北马陵山浏览一番,看看他怎样继续演绎“诱惑”。《醉眼读马陵》其一是《有眼难识马陵山》,诗人在书写该山“碧水抱青山/繁花掩山石”的魅惑后,直揭庞涓未能识破“沟壑纵横 城府难测/犬牙交错 暗藏杀机”的马陵道诱惑而遗恨千年的真谛。其二《窑湾绿豆烧》更有意趣,写的是这种烧酒“喝到嘴里甜”“摸在手上黏”的诱惑;但它“一如马陵山/满面秀色 暗藏杀机”。不过,诗人给人们的劝慰却是“醉就醉吧/倒就倒吧/人生苦短/焉能时时理智”?这组诗两首互映看似矛盾,实则互补:庞涓妒贤失智,只能饮恨;而友人之间对酌,已无需心计。
当然,在人类演进过程中,各种“诱惑”无处不在,而最令诗人感到忧虑的莫过于所谓现代化给人类的“诱惑”了。在诗人眼睛里,鳞次栉比的高楼是插入大地母亲怀里的“芒刺”(《芒刺》);君临都市、俯瞰大地时感到的是“烦躁不安”,看到的是“欲望蒸腾”,只因视野里失去了田野和森林(《80层楼上的俯瞰》)。这不禁令我们想起三十年前造访作者新居时,见大部分墙面被木板装饰起来,主人的解释是“比钢筋水泥来,人最亲近的还是树木。”所以当我们看到徐明德笔下的《大地的忧郁》时,便无法不为诗人的忧患意识动容。
三
然而,徐明德虽然对疾行无忌的科技快车心生忧虑,却并非只会叹息。在诗人构建的作品旨归意义链的终端,作为军人出身的诗人,其作品中的哲思时常会发出强光,如电光石火般闪现。他的很多作品在讴歌英烈、礼赞先贤,以此彰显情感向度,如《英烈辞》(三首)等;他也在告诫人类警惕历史阴魂借尸还魂,把世界重新拖入灾难(《蘑菇云》);因为他“痛彻骨髓”于侵略者挑起婴儿的刺刀和中东小姑娘为随时玉碎而挂上脖颈的手雷(《不忍打开的惨痛》);他还对现代化进程发出科技向善的规劝,皆因“一只鼠标/搅得世界异常烦躁”(《鼠标》);而挂上树梢的塑料袋不啻“一条条白色的幡”,更疑似“招魂”或“哭丧”(《幡》)。但是,诗人却并非绝望一族,仍在表达祈愿:“发明造纸术的后代/大脑里依然生长柔软的藤蔓//或许有一天/藤蔓的柔软/最终能分解溶化/这个坚硬的世界。”(《重金属与纸》)此外,他对历史与现实生活的思悟或警策(如《江南贡院》《酒宴》等)同样令人吟罢掩卷,沉思良久。
毋庸讳言,敢于对社会进程发声的诗人,必定有“大我”情怀。诗人走进汶川,为“5·12大地震”实时挥就的《生命的色彩》,便是给解民于倒悬的“橘红”“草绿”“天蓝”与“洁白”等色彩的深情颂词。震后一周年,他又重入灾区,创作了组诗《把和谐留给川西》;其中书写的弯曲的河流、低垂的星星和因眷恋而流连震址的爷爷,令人读后无法不感动到泪目。因为诗里有诗人倾情表达的对生命的珍惜、对大爱的礼赞、对亲情的眷顾和对自然的敬畏。
放眼望去,诗人的足迹不仅遍布大江南北,甚或抵达海外,或马来西亚、或西夏王陵、或虞姬故乡、或幕府山、或柴米河、或开山岛……但无论走到哪里,诗人都踏雪有痕,咏叹自然,吟哦历史,沉思生命,眷恋故土,称颂人间烟火,礼赞大国重器……甚至一个哨所或一辆平板车都会让诗人抒喉高歌,只因哨所里的一对夫妻能够寓非凡于平凡,在天海间铸国魂;拉车的众姐妹能够示壮举于琐屑,未以善小而不为。
四
从诗人在《苏南的村庄》中发出的无奈叹息,到《柴米河》中对“梦里的一湾净水,心中的一条圣河”那跨越时空的忧虑,不知读者是否已经感到诗人所打造的生命价值的意义链的末端,已经草蛇灰线地通向了山居幽径?这就涉及这篇印象式文字的又一个关键词——“和解”。
在阐释徐明德诗作旨归中“和解”的理念之前,我们首先得重申,诗人的大量作品业已表明,作为军人,他战斗过;作为诗人,他歌唱过,而且歌喉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沙哑”。其次还要明确,人的精神世界原本是多维的,有金戈铁马,也有儿女情长;有“穷年忧黎元”,也有“采菊东篱下”……因此对于诗人来说,开辟新的诗歌向度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喜的。因为田园不仅是个人情怀的一维,更是人类世界的一维。问题的区分度仅仅在于:诗人的“山居”生活是精神层面的还是现实层面的?有趣的是,答案是后者,从而成就了他晚近不可忽视的作品《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