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变成了一匹马
作者: 范墩子大孤独就是榆林的草
草长了翅膀,想飞走,但被愤怒的大地抓着。
风一来,土就贴着地跑;草却留下来,守着圆圆的沙包。草知道,土最不牢靠。草眷恋地贴向大地,擦去大地的清泪,在斜阳下喁喁低语。人们忘了草,鸟却记着。鸟从远处飞来,落在干草上,孵化一地的温暖。草想说点话的,但风比石还硬,那细细的枯黄的叶子,根本张不开口,只能缩成一团,低低地嚎叫。满目苍凉啊。远远望去,如浪在大地上涌。浪尖上是草,浪底全是沙。褐色的矮山朝西延伸,望不到头。黄尘在弥漫,在升腾,在跨过一个个的沟坎,可天还是那么蓝,像被刷了层浅蓝色的漆,玻璃般透亮。
久久凝视,只有热泪在胸口翻腾。沙堆上的草,成了一个深邃的象征,一个幽暗的梦,一声悲壮的呐喊。草是沙蒿。有谁比它更知大地的冷暖呢?如果我是沙丘上的一株沙蒿,在星子眼皮下,该如何度过那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晚呢?天那么近,长城那么远,孤独来得比风沙还迅猛,风直往骨头里钻,谁都无法从此地逃离。羊在沙丘上望着我,沙柳条儿像一根根细长的皮鞭在空中乱舞,白杨竟也长了根须,那般苍老,那般落寞,又那般顽强。
感到疼,也感到亲切。忘了从何时起,我开始向往荒凉,向往无声无息的死亡,向往原野上的雪,向往更贫瘠更孤寂的北方。
现在,我坐在火车的窗前写作,但我的魂魄早已飞向窗外,在风声嘶吼的沙地上徘徊。我抓起沙土,扬在空中。没多久,大地寂静了。风也息了,偶尔也会突袭,喊叫两声就又走了。天越来越白,太阳被黄尘托着,草把光也染成了褐色。风一走远,草就说开话了。我躺在草堆上,草七嘴八舌地讲着;我身下的草一说,周边的草都说开了。大地上,一片喧腾。
在稿纸前,我想象着这些从未发生的瞬间。汉字帮我抵达了某些情绪。那是真实的,也是虚构的。但似乎,它们早已发生,就藏匿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只是我从未惊觉。当我被波罗堡拦截,被燃烧在红土上的火焰围困,它们就露出了毛茸茸的耳朵,朝我微笑。原来,是我的身体干涸了,是我的感受被风化了。那散落在沙上的草,是许久前我走失的灵魂的青斑。
不觉间,天暗了,太阳消失了。草被丢在冰冷的暮色里,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此时我倒觉得,火车正开进夜晚的心脏。我多么想跳下去,拾走一把草呀。那草里有我的忧伤,有生灵的梦呓,有不眠的兽,有明代刮过的风,有雄壮的马蹄声,有面纱般的月光,有大孤独。
鄂尔多斯的灯火已在前方闪烁了,但我的脑际,仍在闪现榆林沙丘上那星星点点的草。什么是大孤独呢?叫我说,大孤独就是榆林的草。
瓦是有话要说的
瓦是有话要说的,但通常说不出口。瓦躺在村边的荒草里多长时间了,它也记不得了。见到那堆瓦时,风正幽幽地吹,高高低低的草,嘤嘤说着话。太阳又大又圆,晚霞把地都染红了。
瓦个个黑青着脸。我一跺脚,荒草都噤声了,但瓦却丁零咣啷地响,显然心里装着事。我上前,蹲下,拿起一块,举在空中。正看得出神,一只毛毛虫忽从底面跑出来,速度极快。眼看毛毛虫就要跑到我手上时,我一惊,忙丢了手里的瓦,正好落在另一块瓦上——他们潦草地吻了一下对方,就碎成了两半。
薄暮下,碎掉的瓦,依然黑青着脸。
那是被人丢弃的一堆瓦。无姓无名,亦无故乡。曾经,当他们手拉着手,齐齐整整躺在屋顶仰望星空时,怎能想到有朝一日会沦落至此呢。就算他们还有点用,人们也不用了。就是把天哭塌,把地喊裂,也没人顾得上理他们。只有没冻死的虫子还在暖他们的心,只有枯草会时不时摸摸他们的背,安抚一下他们。尽管多数的瓦都碎了,但他们依然会想起早年的清梦。
瓦把什么都记着呢。瓦怎会忘呢,又怎能忘呢。瓦是长着嘴的,天一黑,瓦的嘴就张得老大了,侧耳听去,还以为是在刮风,其实是瓦在说话。瓦的嘴是后来才长的,他们太寂寞了,如果不说说话、叙叙旧,恐怕早就疯了。一开始,还在屋顶上的时候,瓦没有嘴,只长了眼睛,一溜溜,一排排,天一亮,他们的眼睛就睁开了,齐刷刷望着天。天蓝得透亮,他们笑;天阴得深沉,他们哭。下雨时,瓦上落下的水滴,不正是瓦的泪珠吗?
以前在渭北乡下,黄昏时分,我总喜欢爬上屋顶,坐在青瓦上,看落日。树枝苍老,树影斑驳,摇摇荡荡。瓦看着太阳从树梢掉落。鸟群飞走时,它掉在地上,然后消失。那时,瓦在暗自啜泣。那声音,忽远忽近,如丝如缕,一会儿随云飞上高空,一会儿随烟在地上滚动。瓦知道,只有太阳能看穿他的心事,能读懂他的表情。瓦是太阳的肩膀,太阳是瓦的依靠。瓦的颜色,是乡村最真实的底色,瓦记着所有从他头顶飞过去的鸟,记着曾在屋顶逗留的每只鸟的脚印。因为记得多、记得深,瓦才变厚了,才长了松,长了苔。新雨后,天空湛蓝,凝视瓦松和青苔,能感受到生命的火焰在燃烧,如神在低语。瓦把悠远的宁静还给了我这个浪子,这湿润柔和的光呀,模糊了我的双眼。
他乡见到那些瓦,就像见到了多年未见的亲人。彼此热泪盈眶。我坐在瓦堆上,听瓦讲述他们的遭遇。瓦说,他们先从屋顶上被拆下,堆在主人家的门前,不久,被贱卖给了城里的一家民宿。数年后,民宿关门,被拆,他们被当垃圾处理了。某个傍晚,众鸟归林,残阳如血,一辆绿皮卡车把他们拉到此处,倒在了荒草里。瓦讲着讲着,又哭了,瓦一哭,一地的草都在风里摇曳。瓦是把家安在这里了。瓦有瓦的命,瓦自然是知道的。
瓦认命了没有。瓦没有告诉我。
那时你不就是秦岭里的 一株野草吗
苍茫望落日,方知霞之色;常于秦岭走,最知山川深。忘了从何时起,你突然嗜上了游山。一个人在深山游走,就像一片树叶,在风中飘零起落;晨时在山顶被云雾淹没,晚间却在山谷与白露为伴了。一进山中,你一脚就踩碎了旷远的寂静,灵魂被雨淋湿。树林偷偷睁开睡眼,透过碧绿的潭水,盯着你看。你自然不知。你看不清鸟的踪影,心事一点点滑落,残余的雪还在念叨昨日的辉煌。仿佛是在梦游。你问山,问它能否听见你的脚步?
游山时,自我就隐身了,只有感觉存在。世人游山,常结伴而游,你以前也是那样,但现在你更喜独游。一群人游山,无非是给山里送去了一堆喧闹和笑声。而真正的游山,是独游,无需说话,花草鸟兽会替你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山雨会替你说,隐在森林间的瀑布会替你说。你只需跟着太阳走,跟着幽寂的溪声走,跟着鸟雀的歌声走,直走得心无杂念、躁气顿消。你把对生命的悲痛镌在秦岭的石上,你也捕捉风里的密语,也向悬崖上的草木表露你的敬意;更多地,你是把山当成了一面绿镜。你在照自己的心。
你拄杖在秦岭东梁踽踽独行的景况还记得否?那日,风雪将世界染白,身后的夫妻树见证着不老的爱情,鸦群忽起,嘎嘎悲叫,大雾像人在疾走,童话在你的脚下,寒风响木,千里阴云,你心底却光芒万丈,山脊被映得白光闪闪。恐怕连你也记不得有多少回了,你被时间遗弃在山的苦难面前,被流放在命运的十字路口,都市成了一个旖旎而又遥远的梦,你被凿空,被连根拔起,被缠绕,被烧成了黑灰。那时你不就是秦岭里的一株野草吗。
该绿的时候绿,该枯的时候枯,你成了草,你也想念草呀。三日不进山,三日不看草,你的心就萎了,就变成石头了,失却生命的热情了。你是把山当了心灵的居所,把田园当成了归宿呀。在山中,春芽为你披衣,夏雨为你带路,秋虫为你吟唱,冬阳为你祈福,你不再茫然,不再恐惧。
游久了,你也能看见山的那对绿莹莹的眼睛了。你坐在杜鹃树下,坐在伸出悬崖的石头上,与远山对视,倾诉衷肠。那心惊肉跳的感觉呀,那无边无际的宁静呀,你陷落其中,被感动得热泪直流,全身颤抖。连花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被你听见了。你并不感到寂寞,相反,你感觉离自己的心更近了,更能看清自己的脸庞了。想想,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怀的呢?
你会这么一直游下去吗?我且看着。
一个人在想象的夜里或生或死
黄昏间,我追着渭水涛声,到咸阳原上。其时,风搅着雪,雪携着云,将我绊倒。萧萧北风,吹响寒林,雪像无数的利箭朝大地射来,茫茫原野,哀嚎一片。我披上土黄的地衣,坐在桐树下,枯草罩着我,鸦雀围着我。遥遥望去,北山绵长,褐色的云在地上滚,像条暗青的铁搁在那里。我把接在手掌的雪,涂在脸上,盖在头上,装在口袋里,它们也就在我的身上飞舞了。那雪白得晶亮,轻得有痕,是谁在村口吆着羊群?那汉家陵阙,渐渐枯瘦,被染得愈加苍茫萧瑟了,正隐在麦田的绿海里暗自啜泣。
雪花簌簌地落,无数的声音在地下嘶鸣,浩浩荡荡地奔涌。它们在此孤独了千年,风化了千年,心有不甘,不愿被风雪掩埋,这才张着巨口嚎叫,张牙舞爪地在村庄里乱窜。那滚烫的声音,缠绕在树梢上,亲吻着雪花。天上白的白,黑的黑,暗的暗,黄的黄,像古时的兽在舞。天禄脚踩祥云腾空而起,走狮立在泾河畔仰天长啸,黄尘能埋了万物,但谁能掩住历史的回响?我站在昏暗的咸阳原上,被大雪洗得浑身发烫,耳朵里车马轰鸣,火焰冲天。暮色混杂着坚硬的碎石渐渐升起,人们默然不语,只能听到幽暗的梦语。
肃穆的雪,被灯火点燃的雪。因为雪,夜晚才是透明的,生命在这里多么悲壮呀。雪坠着,抒情着,告别着,微微地响着。夜行人骑着摩托车,从我面前疾驰而过,消失在升腾的雾里。远处有灯火闪烁,我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夜鸟的叫声,刺向寒空的枝杈也不能尽数原上的寂寥。
一个人在想象的夜里或生或死,总会梦见战事,梦见灰头土脸的庄稼,梦见那位骑毛驴在此踏察古迹的佳人。树枯了,人走了,路荒了,雪却年年来,窑洞深处的那对乌黑透亮的夜眼还睁着。我熟悉这里的每寸土地,认得每一位祖先的面孔。这里的黄土认得雪,那绵软的感觉,仿佛风在抚摸婴儿的脸庞。麻雀更不用说,从晌午起就站在老槐的枝头啁啾着,那轻微颤抖的喳喳声里,起伏着宁静忧伤的曲调。那一刻,麻雀和雪紧紧相拥,风和古老的原融为一体,秦腔哀怨苦痛的旋律,盘旋在天,雪掩埋了一切呐喊。
直到夜晚被雪覆盖,我才绕过周陵,再次踏上那块锈迹斑斑的土地。我站在草丛间,抚摸那露着半身的石马。路口的石狮怒目圆睁,仿佛随时会冲出来,将我扑倒。雪落在麦苗上,落在坍塌的绿上,石碑被染白了头。我跳着、跑着、扭着、听着,仿佛世界不存在了。只有大地深处的声音在碰撞,在逃窜,在流着深黑色的血。我看见一匹灰白色的马,正踏入村庄,越过白光闪闪的夜晚,朝着渭河滩走去。接着,又一匹灰白色的马自天而降,它站在路边,喷着响鼻,眼睛忽闪忽闪,也朝东而去了。多希望它能看我一眼呀。
后来,我也变成了一匹灰白色的马,但我双腿陷入泥地,雪花像夏日的灯火明明灭灭。我走不了。只能远远望着成群的乌鸦飞入野林。
我差点失声哭了出来。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