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诗歌派别

作者: 龚纯

沙汭集:业余爱好者的黄昏

又是新的一年,听到一些鸟鸣,一小片云

在城市边缘停歇。蓝色的天空渐渐变灰

直到傍晚太阳才出现,但未安排那种辉煌的

离别仪式。榉树底下仍有榉树的叶子

朴树叶子全部离开后朴树仍旧是朴树。

在随身携带的水壶中,他们倒出东方树叶

融解药丸。他们还是彼此的读者分手的

秘密情人。湖水轻微转动

依次亮灯的公园,带着电流。

咬住嘴唇,攥紧双手,大概半小时三十几分钟

不是珍宝回来了,不是那种伤心的傲慢。

时间,给他们十年二十年时间,让他们去忘怀。

榉树底下仍有榉树的叶子,朴树叶子

全部离开后朴树,仍旧是朴树。

空中花枝

一大把年纪了,跑去看桃花

桃花此时正年轻

还是我五十岁时看过的样子

其枝老迈

其叶新鲜。我好久没买火车票了

好久没从王孙游

看见桃花,也算是旧情难忘

也算是老友重逢

仰望长空,扶花枝

风景正在成熟,白云刚刚装修过别人的屋顶

泽泻集:吴簖式呓语

“试想一个古老的人类,坐在山顶上

试想比他更古老的一个人类翻越山脊

会见他的恋人身上触发起什么样的远古潮汐。

在他内心,是否也有一位类似的预言家角色

涌起故国别去之人的小小伤感,什么样的异性

追求既已逝去的伪装世界,在那里依恋他

憎恶他。什么样的夫妇用异国语言,对他毫不犹豫

进入误译。他在他渐近暮年高血脂的血管里

依然无所畏惧,悲哀又理性。多少阴暗险恶之人

在心里死去。多少有些冲动的孟白露

天降甘霖般得以命名……噢,豪雨如注,豪雨如注

一个古老的人类使用古老技艺执行一些

情意相投的日常使命。翻越山脊会见现代性的曙光

淡化了更重的东西”

平原上的轻雷

这一年离乡既久,岁月踌躇,中年全是拖延。

小城已陌生,迷离,好似遥远而又

接近的困境。只有乡音还是这般熟悉,淅淅沥沥

下着枉顾一切的小到中雨。

若非这些年来左奔右突,我不清楚我

身处这阔大无边的春情牢笼,而你无法分辨

眼含热泪是作者本人还是文学的相似行为?

看到闪电的鞭子朝空抽打又钻地而去

感觉平原上的轻雷带着指派性质

徐徐改变她的春愁状态。

谢克顿回到他小说中的六十年代,而钱重藻

重叙他的辩证体系:这块土地,春天从不迟到

将会有云。将会有雨。将会有新一代的柳兰婷。

她们,如何走在家乡的河边?

而我吴暮江,知道那些我非我在不断寻求自我

定义的过程中滚滚而来对他者的作用力。

东乡县(四行一拍)

绿皮火车道将城区一分为二

进入慢悠悠的群山。

那里,特大建筑群正在冉冉升起,其开篇壮阔

是夜,听见郊野上的原住民——惨烈的蛙鸣。

宝盖集:郊野公园

春光明媚的一天,驱车行进在博园路

和嘉安路。耀眼的白花树,绯红的海棠树,丽人

佳偶一般闪过侧窗。河流装满云影

它们即将走到河的尽头——在海边城市边缘

郊野公园停下来,看到春秋时的田野

还种着古老的麦子。再没有耕牛了——

那些听惯人类训导的牲畜,它们的肉体

是否还藏着可以被训导的智力?

春水池塘,莼菜与芦芽,偶尔的白鹭,绿头鸭

和黑水鸡,天光照耀,有如中国旧年画

叫人想起莫奈、杜甫、谢克顿过的日子

那种来自肉体的精神诉求,直觉,和

汹涌的痛苦。

也许积累作品会感到好受些。

钱重藻就是如此,某种模糊的愿望激励着他

进入伟大复兴的坎坷日子即将开始,他自身

即是一个需要永久建设的工程。

坐在户外的椅子上歇息,听到鸟雀们欢歌

也包括农耕时代的田野遗民——善良不息的蛙类。

遥远的事物正在走来,遥远的不可知数

映照着他的东方月亮,他的理想主义

从他那里升起“纯语言”的本真风景。

夜间动物悄然而至,攀缘他经历的废墟。

夏夜竹枝词

深夜在博园路骑行,听到久违的鸡叫与,蛙鸣

那些初夏的虫子啊,初夏的虫子

都有一副脆弱的身体。

听到青春时代的布谷鸟,又来到我的头顶

好像还有什么可以拿出与之对照啊,评比

停下来没有姑娘,没有兄弟。

停下来,已经没有月亮等着你,那些香樟

女贞、楝树都有相似的树影啊,香气

不像是有论敌和,阵营的大地。

几株橘树,几株橘柚也到了故乡的花季

庭院中,井栏边生出令人迷茫的蕨类啊,唐草

再没有谁的坟茔,铺设甬道与无忧真理。

感谢上苍,每个情人身上都有一对孤独的遗址

那些左右无主的名字啊,无主的名字

花开曾是它们的交接仪式。

逢老集:初到洛阳还京都?

八世纪凌迟般的春逝

一棵花树变成果树。

那个时期的男男女女很少

很少扔进炉子里烧掉。

当然,炉子外更有无数双手,胳膊,脸

有泣痕。

更远一点的御史台监察书院,夜幕

第N 次降临,钱重藻在书里读到

如花美眷在啖荔枝

信奉爱情的老皇帝从来不刮胡子

他的相国,他的内侍,他的三百个诗人:

从来不坐飞机,从来不用电脑,从来不写

“将发晚舟,我将一只纸船放在水上”

类似的句子。

北山记,和纪虎兄

太阳从窗子里升起来,不一定看得到

它从仙女湖落下去。薄暮时分

在桃花岛遇雨,思想七个姑娘与万千

县城人去了别的地方。思想朋友从吉安

到新余,多转几道弯

月亮才会有计划地出现在我们头顶。

不可设想,拿它去炼钢,不可猜测天地之会

它有点健忘。

偶然的天晴。偶然的细雨。偶然的彩色村。

偶然的北山行。偶然的小众,出现在陈家祠堂

望向窗外——青山茫茫,死者在远处

享受无言的绿石头。五百年的香樟

患佝偻病的长者,当视指指点点的人们为

方外之物。

中国人啊,长着两只黑眼睛,他们的天空是蓝色的。

天空变来变去,最后是蓝色的。

山间的亭子,苔藓也造访它。石坊上的对联

隐藏着一个难以辨识的异乡故事。

久违了,寄望后人的先人。

久违了,心生喜爱的少年之友衰败的门楣。

——步行森林公园,得见北越紫堇,博落回

还亮草,得见见我摔跤的马银花。

流水淙淙,有如阐释。

符合常情的目光,探望深山坚实的苍穹。

小园中,四处是救荒草与窃衣。

纪虎兄,茶叶公司和匆匆下山的你我

已被深锁于时间之中。步阶上

已刻下我们不平的身影。

谁敢说,北山之行是伪造的,听来的诗句

有些虚浮的声音。诗歌的兄弟姐妹

兴致多高啊,一忽儿

在天幕下散尽。

火车上,看着连绵的抚州山丘,线条状的广袤水田

想及临川先生与东坡最后相见的友谊

小荷尖尖角兄

读年衰的放翁同志来信。想及我们匆匆往来

15 日,今天已不是前一天。16 日

重新变得遥远。我记得我们酒后,我大谈

妄念与忧愁——

我们的名字并不在旅游指南上闪动。

倾心建造的诗泉,也不是未来城市的基础。

我们描绘好看的眼睛,谁将指出照片上

同期出现的小川和肖老师?

我们只是怀念,早年消逝的荣耀,涌现为诗人的

突如其来的时刻与,闪电。

我们为幸运和不幸运记录。但我们的词句

绝不会变成投毒——

太阳从窗子里升起来,它已经过若干

朋友的选择。

星垂平野阔

——怀念过去的岁月

我曾差点死在曾岭村的一口夏日池塘里,或许八岁

还太早,八十岁也命不该绝,因为有你

否则可算夭折。

我曾穿越李市镇史痕遗脉浓烈的街区

和父亲赶着牛车

给二十头猪装回面糠、谷壳,用一整天经过

时常举世闻名的沙洋农场。

我曾站立于荆州城头,脑子里乱走着皮影戏中

得来的三国印象:蹦蹦叉,死于非命的虾兵蟹将。

彼时我爱着

一个人儿,但爱无疾而终。

我的脚步曾经踏在澧水岸边的卵石和沙子上

听着石门女人醉人的家常话

而想象着光辉女性的来临:我可能是

另一个许瀍,另一个李群玉。

我没有忘记我在杨市林科所的树林里,在酿酒车间

在小城舞会上心旌荡漾,但最后

以剃光头的方式告慰自己,思想可以重新开始。

此后曾游走洞庭湖和岳阳楼一角、青岛和烟台的栈桥

沈阳和西安的古墓,汴京、维扬和

秦淮河之良夜。

我哪可能像杜牧之、姜白石和秦太虚那般落拓不羁,仅仅是

一个人喝了酒号哭着,走在不死的文字风景区。

我曾在里下河地区纵深地带写绝句,无数条河道

都像汨罗,无数激烈的油菜花横越春天的垛田,

孔尚任同志令人无比同情,在那写家国之变之侯方域

为此我到中原寻访过李香君。到西荆河边

望过对岸的黄歇衣冠冢。

我曾高挂于衡阳、青山城和宜兴的山间索道滑行

孤独凶猛而来。想叫那只独飞的鸟儿

为李白。整个夜晚李白都在喝酒,李白喝着酒

飞过我,和我们,想起李白

哭泣着飞过我们。

我不会忘记我在兴化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夜

我去敲我死去的朋友的大门,我醉得已经忘记

他已离开二百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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