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走

作者: 阿航

故地重走0
作者简介:阿航,热爱写作。旅欧十数载,现居浙江青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米兰火车站是座由钢铁构架的庞然大物,不免令人生畏。时间尚早,我坐在其中一把月台的长椅上。月台上没几人走动。不多时,石良从车站大厅方向甩着两手过来。不知何原委,番人的走姿每人大同小异,而咱中国人的走路姿势却是各自迥然有别。我和石良通过电话没见过面。他伸出手说,我叫石良,那边餐馆由我负责。

个把小时车程。我们从车站出来。走半个钟头光景抵达餐馆。餐馆已关闭停业老长一段日子了,门面灰秃秃,门楣上方中餐馆的标配——两盏红灯笼褪色得厉害,咧开了嘴。开门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蜘蛛网密布。石良道,老板贪便宜吃母猪肉,买下餐馆后才晓得这房子是危楼,迟早要拆的。

石良打开洋铁皮信箱,一沓水电、煤气、垃圾费等催款公函,其中夹着一封国际航空信。我转一圈回餐厅,那封信已被拆开,信纸与一张彩照搁在窗户大理石平台上。照片上一位十来岁小女孩,拘谨地站在花草并不茂盛的公园一隅。信文上写道,我和女儿都很想念你,你在意大利一切都好吧,收到信后马上回信哟……石良说,这人是个大学老师,原先在这里做工,餐馆关门后走了,听说现在他在米兰那边的卫星城做工。

当初餐馆正常经营时,石良即为“头”。石良道,我和老板是亲戚哦,那时有七八号人马呢!营业两月后,餐馆没啥生意,入不敷出,便歇摊了。这回重整旗鼓开张,仅我们两位员工。待在米兰的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妄图诱人上当玩一把“击鼓传花”游戏。

粉刷墙壁,打扫堆积如山的垃圾,忙乎个把礼拜后,餐馆门头挂上红彤彤的灯笼,重新开业了。自然无人前来祝贺,更遑论有谁送花篮了。石良在店门口摆张桌子,放一篮子油炸虾片。不过天气寒冷,又是一条较偏僻的街道,用“白吃炸虾片”的路数,招徕看热闹人数并不多。

不出所料,生意很不好。一个月里客人人数最多的一次为十人。十位青年男女东拼西凑,点了十个油炸冰淇淋、五份春卷(同样有十根)、两瓶大瓶装可乐。气氛不错,喧哗得鸡飞狗跳,但入账的里拉(意大利币)实在少得可怜。一个月中至少有两天没客人进门,吃了零蛋。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其中一天,急匆匆跑进一个中年男人——石良脸面堆笑迎过去,递上菜谱本——中年男人慌忙摆手,直接钻入洗手间。原来,这位小型卡车司机内急了。

我从餐馆厨房后门溜出来。这儿是块略显荒凉的空地,几棵树因无人剪枝修整,歪歪斜斜扭成一团;狗尾巴草疯长;野猫成群结队。这番邦的猫许是退化了吧,不会抓老鼠,哪怕是沦落到“野猫”行列了,仍旧不抓老鼠,只晓得冲我乱叫一通,乞食吃。

我和石良住宿在危楼的二层。夜里躺下后,老鼠在天花板的夹层迅速窜动,声东击西不消停,发出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吱吱尖叫。那些待在院落里的野猫根本不上来,从凄厉的叫春声中可判定它们正寻欢作乐呢。

一日,我将这幢业已人去楼空的五层楼房转了个遍。每层七八个房间,一律狼藉不堪,盖着均匀灰尘。人在无聊的时候,是会做出无聊的事儿的。我一个个房间看过去,有时待上片刻,根据眼前所见揣度房间主人是个怎样的人,有何种爱好,或者说他们有何隐秘的线索落下了。有个房间,显然主人是位女士。房间地板上摊着二十来双半新不旧的女式鞋子。落满细尘的鞋子毫无光泽,同时蒙上了一层私密意思,像一堆窃窃私语物什。冬日窗外投进来的光照偏暗淡,整体色调灰不溜秋。但也有例外。其中一双并列的红皮鞋犹如野地里一朵花——或者干脆就是墓地里的一朵花儿吧——在我的注目下凸现出来,眼看着渐渐绽放。

天空阴沉,午后下起雪子,傍晚飘起雪花。雪越下越大,遂成鹅毛大雪。第二天早上,视野所至一派白茫茫。作为生长在浙江南部的人,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脚踩下去,快到膝盖了。苦中作乐,我在餐馆门口泊于街边的小车背上垒起一座雪人,尺余高,有鼻子有眼,模样儿蛮憨厚的。

我上街买来一沓明信片,风光、人物及摄影作品均有。我将一张穿米黄色风衣老头仰头看巨幅清凉女郎广告牌的明信片,寄给出国前单位的工会主席。此兄喜看女人,不妨让他慢慢品尝呗。有一张电影女明星梦露的明信片,我在其背面多写了几句:意大利北部天寒地冻,气温零下十几摄氏度。但是我睡觉的房间是没有暖气的,包括餐厅里也没暖气,仅有一个可移动的煤气暖筒。没暖气的原因一是这楼房为危房,暖气管路切断了;二是像这样没生意的餐馆,就算有暖气管道,老板也要节约成本不准开暖气的。

餐馆外头的街道冷冷清清,车辆与行人皆不多。一位被年轻同行挤对出来的人老珠黄的站街女,在这条街讨生活。天气寒冷,她没法子待在固定位置,不得已在街上来回走动暖身子。大雪过后街面结冰,女人的高统皮靴踩踏在碎冰上,传来一阵咔嚓声。有过那么几回,我瞧见她身后跟随着一条黑色杂种狗。那条狗毛羽不光滑,眼神游移不定,怯生生的。

有一天,女人推门进来,她一边跺脚一边东张西望。

女人掏出角子买了一杯咖啡。

通过门窗玻璃,但见那头黑狗乖乖地趴在门外。

女人坐下后,石良把煤气暖筒推到她身边。女人抬头,说了声谢谢。

石良对我说道,上次餐馆营业时,她就说只要请她吃饭她就和我做……石良见我没吱声,他强调语气说道,我没有答应!我偏头看眼女人,五十出头年纪,虽然涂抹了厚厚的脂粉,脸上的沟壑仍旧清晰分明。尤其她的眼睛黯然无光,很浑浊,脸色苍白如纸,两片薄嘴唇上的劣质口红特别地令人倒胃口。

女人喝完咖啡没走人,眼巴巴地瞅着石良。

实话实说,石良乃浅薄之徒,喜好拿着鸡毛当令箭,是个吹毛求疵的家伙。出国前,他在城郊蔬菜大队种地,大字不识一箩筐,坐井观天,少见识而多琐碎。

然而这天,石良低下脑袋,进厨房炒了一份红花面。所谓“红花面”,即意大利通心粉搁少许肉末拌以番茄酱炒的,属于干体力活者填饱肚子的食物。

女人见石良端来一盘冒热气红花面——激动得赶紧站起双手接住——女人浑身颤抖,说话不连贯,暗淡的眼眶里闪出片片光斑。

米兰那位老板,我听说过他的一些传闻。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出的国(碰面后他说自己先去南美洲,再从那边来意大利定居的)。老板在国内是位裁缝老司,心灵手巧。到意大利米兰后,在皮工场做皮具,其裁缝技艺派上了用场。没多久,他自个开了皮工场,继而开了皮草零售商店,事业蒸蒸日上。

老板出国前在老家自有家室,子女四五个。出国后,或许是当年中国出境手续卡得紧吧,妻儿一直未能出来。老板凡夫俗子一个,抵御不住糖衣炮弹,与一位来自那不勒斯的女孩子同居上了。数年后,同居女人的侄女从那不勒斯来米兰玩。意大利的经济状况,北部富裕南部贫穷。来自穷困潦倒家庭、没见过啥世面的小女孩,在富得流油的老男人面前,晕头转向根本找不着北,一脚踩空跌落了进去。

那日天气阴冷,一辆红色轿车歇在餐馆门口。

头天,老板给石良打电话,说第二天要来。小车停下后,石良一个箭步从餐厅冲出去。我稍慢一拍,见石良哈巴狗似的围着老板前后腾挪。

老板七十多岁光景,比我想象中的要矮小,戴顶礼帽,看得出精力颇为充沛。

车上驾驶座位上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意大利女人,五官长得不算漂亮。她慢吞吞从车上下来,僵着脸,穿上笨重的裘皮大衣。女人肤色白皙,嘴唇红艳艳。她点上一支细细的烟卷,抽上一口,烟卷的白色海绵嘴上留下个红印痕。

无须猜测,该女人即是传说中的“小老婆”了。

老板没正眼瞧我,说,我从米兰中国货行买了一桶豆腐给你们吃……你们可要好好干哦。

石良掀开后车盖,我提起豆腐去厨房。石良踅进吧台打咖啡。老板摇头道,我不要。小老婆接过咖啡杯,倚靠在吧台上,眼神散淡,俨然局外人。

老板走前面,石良和我跟后头。老板先看餐厅,再看厨房、后院,末了登上楼梯,在石良与我的房间门口探了下脑袋。怕是气味不太好闻吧,老板皱了下眉头。下楼梯时他说道,乱七八糟,没头没脑不清爽。石良分辩道,这楼房到处是灰尘,老鼠和野猫乱窜,刚打扫完又脏了。老板道,我白白把餐馆给你们开,还不能自保,还叫我贴钱,说得过去吗?!

因老板拖欠工资一事,我跑去米兰一趟。

找到老板皮草店。推门进去,一位四五十岁的意大利女人向我瞪了一眼。我心里估计,这女人便是“小老婆”的姑姑了。女人身材高大,颇壮实。不难想象,她和老板在一块时的情景该是十分滑稽相的。

身材高大的女人问,什么事?我说要找老板。她说,老板不在。

我踅到门口抽了根烟,想想不行,不能就这样走掉!我重新推门进去,没与她搭讪。我脸色肯定已经发青,一如气鼓鼓的蛙类。半小时左右,女人在收银台后头偷偷打电话。过后,她对我说你跟我来。店铺后面一扇小门,我随她上了二楼。

老板躺在客厅躺椅上,身上捂了条绿地花格子毛毯。女人与他说过几句话后下楼。老板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坐嘛。

旁边一房间门开着,“小老婆”与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有说有笑。我听北京楼餐馆老板说过,老板和这女人好上时,她还只有十三四岁。怕是年龄小吧,生下的大儿子弱智,生下的小女儿聪明伶俐。情况看来的确如此。那男孩的脸面与神态,分明流露出一股傻里傻气;而女孩长得像花仙子。

老板说,我感冒了,很严重。我不晓得说点啥好,没接话茬。

老板牙痛似的面部抽搐,唤“小老婆”过来。“小老婆”照样目不斜视地从房间里走出,老板让她取点钱来。不知何故,“小老婆”拿来的钱不够。老板给楼下打电话,姑姑上来将两张纸币交给老板。

老板摸索半天,把工资递给我。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做工,真的要好好做啊!

餐馆白天几乎没客人。起初阶段,石良对我有腔有调地说道,上班时间,哪怕没生意也要坚守岗位的!时间一长,石良的思想意识有所松懈,可能发号施令的劲头消失了,对我溜出去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石良自己,用大把的时间来摆扑克,玩“捉顺子”。该扑克游戏毫无技术含量可言,纯粹打发日子。

我跑到公园。冬日的公园树木灰秃秃,地面上的草坪早已枯黄,一幅残枝败叶的景象。关键是冷,冷飕飕的气流一股股地从衣领口往身子里头灌,跺脚取暖失效,没法子久待的。

一辆大巴停在旁边停靠站,我不假思索上了车。车厢里暖气颇足,俨然人间四月天。人活络过来,便有心思瞧车窗外的景色了。一条钢蓝色河流,凝固了一般没皱波纹,白色的水鸟或高或低盘旋其上方。巴士停歇了不少站台,我浑然不觉没有下来。这车厢内的世界与车厢外的世界,不可同日而语,我乘到了终点站。

这座意大利北部小城,三分之二的房屋建在河流两岸平原上,三分之一的房屋建在山坡上。终点站设在山坡一块空地上,周遭的房子大多为色彩鲜艳的独幢式别墅,围墙栅栏井然有序,松柏郁郁葱葱——甚至有不惧凛冽寒风的花朵昂首怒放。傻瓜都晓得,该地儿属于富人区了。下车后,沿一条柏油小马路往山顶走,眼前出现几座糙石砌就的古堡,森严壁垒。制高点的炮台,自是免不了的。生铁铸造的粗大炮筒,经由游人无数遍地抚摸,光滑无比。

依稀记得,山上有座冷兵器时代博物馆,陈列各式各样的刀剑、长矛、盾、铠甲,以及城徽与破损、陈旧的战旗。

尝到甜头,我隔三岔五搭乘巴士从某一站点上,一路摇晃到达终点站。有时转悠一圈下山,有时仅下车抽根烟即重新上车——充分享受车厢内的暖意融融。

一日,我在街上闲逛,一抬头看见“北京楼餐馆”几个汉字。当时的感觉,犹如沙漠里遇见绿洲,心口噗噗跳。推门时门楣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声响。无所事事的跑堂立马笑纹旋起——随即泄气如皮球似的恢复原貌,生硬地问道,什么事?老板从里面小餐厅踱步出来,不加掩饰地盯着我上下打量一番说道,我们目前不招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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