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

作者: 张惠雯

一切未被说出来的,注定要消失。

——米沃什

报纸

熟悉她的人喜欢说,她被保护得太好了。当她还是个小女孩儿、生活在中国时,她的家人给予了她充分的保护。然后,她到了世界上最安全的岛国新加坡,在青春时代初期,她完全沉浸在自己那个女学生的世界里。这并不是说她身边没有男性,而是这些人都被她以极其顽固的盾牌阻挡在亲密关系之外。二十六岁时,她突然改变心意,决定恋爱了。于是,她的一位好朋友成为她的男友,交往两年后就结婚了。看起来这好像是第一次恋爱就结婚的糊涂决定,但事实却证明她选择了一位理想的丈夫:他不仅对她忠心耿耿,还颇有照顾她的能力。婚后,她不再工作。她丈夫的事业也发展得不错。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住在靠近“海港城”的一栋高级公寓里。她偶尔出现在大学同学的聚会上,因为生活状态松弛而显得年轻些……所以,她的女友们(尤其那些情海浮沉、颇有心得的女友)喜欢说,她没有经历任何感情打击、没受过男人的伤害。

如此平安无事而又平淡无奇地,她度过了大半生。她四十多岁了。有一天,她在当地的中文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文章谈论对女孩的早期性教育为何重要,缺失性教育的女孩在青春期、成年后容易遇到哪些问题……她平常不喜欢读关于教育孩子的文章,她的小儿子也已经初二了。但她把这篇文章来来回回读了三遍。她读得浑身莫名紧张,甚至背部都渗出汗来。它让她想起一些事情……房间里开着空调,她却把报纸折起来扇风。但过一会儿,她又把折起来的报纸展开,迫切地找到那篇短短的文章,盯住某一段看上半天。终于,她决定把那叠报纸扔进杂物篓里——那里堆放着她翻看过的杂志和过期报纸。她在沙发上呆坐了好一会儿,突然起身去抽屉里找纸和笔。最后,她从杂物筐里又找到那份报纸,从报纸里找到文章作者的名字、报社的读者来信专用邮箱,把这些信息都认真抄到纸上。

几天后,她从报社的编辑那里要到那篇短文作者的电子邮箱。作者是一位儿童心理医生。她想给他写一封信,并不是关于孩子,而是关于她自己。她记得,在“选择性遗忘”的理论中,人们会倾向于忘掉痛苦、耻辱、不愉快的回忆。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对于那两次可怕的遭遇始终记得那么清晰。而且,那种恶心污秽的感觉,也依然清晰、尖锐。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些,包括她最亲密的女友、她的姐姐、母亲,还有她丈夫。二十多年里,她一直守住这个污秽的秘密。当她准备把这些事讲述给一个陌生人时,她还能清晰地看到那两张面孔,一张东方的,一张西方的,一张麻木猥琐,一张怪异扭曲。那两张脸,就像她白日里的噩梦。

异物

那是大学的最后一年,她将满二十二岁,但还从未交过男朋友。如果她是个长得很不好看的女孩,在整个大学时期都没有交男朋友,可能会被人嘲笑,周围的同学会想当然地认为是无人肯选择她。但她并不难看,所以周围的人只是觉得她性格过分偏执、古怪。就她自己而言,她并非对男人有什么很高的、不切实际的标准,她还从未认真想过这些标准,因为她没有想要和男人在一起——那种亲密意义上的“在一起”(关于亲密关系,她想象力的限度就是拥抱接吻)。所以,直到那时,她从未和男人有身体上的亲密接触,甚至没有和亲属之外的男人拉过手。只有一次,她和几个同学一起去马来西亚旅游。一天傍晚,他们去马六甲附近的一个地方看萤火虫,那地方需坐上小木船悄悄驶进一条狭隘的河道,萤火虫们就住在小河道两旁的大树上。那是条很小的木船,停靠得不怎么稳。上船时,一个马来男孩在船上接应乘客。他必须拉住她的手,把她接上船,再扶她坐稳。当她的手被那陌生的、深肤色的年轻人握紧的时候,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幸好是夜幕初降的时候,没有人看见她脸红发窘的样子。

她不是不和男生交往,相反,她还有几个很不错的男性朋友。只是,如果有熟悉的男孩试图碰一下她,那他肯定就上了她的黑名单,她就不再和他说话,甚至不再相见。惩罚的权力总是在她这一边。对她有好感的男生唯一能接近她的方式就是做她的朋友,而被她留下做朋友的都是些知书达理的好男人,也就是说,他们之中没有人会试图强行做她不喜欢的事。但这也使得她对男人的了解极为有限,也就是说,她不仅对男人的不同类别、不同危险程度缺乏了解,她对男人的身体更是一无所知。譬如,她知道男人身上长了个和女人不同的东西,这个东西会冲动、会侵犯女性、令她们怀孕,但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它在受到刺激时会有怎样的变化,它会怎样侵入一个女人的身体、使她怀孕……她看过不少书,但那都是正正经经的书。她也看过不少电影,但都是正正经经的电影。所以,直到某个晚上,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前,她对男人身上那个东西一无所知。

因为是大学最后一年,除了她那点儿奖学金外,她想多挣点儿钱,以便毕业后去一些地方旅游,不必急着找工作。所以,她接了两份家教课,其中一个学生的家教课时间是晚上七点半至八点半。学生家离她的大学宿舍坐公共汽车大约四十五分钟。

那个晚上如同岛上的任何一个夜晚,潮湿、溽热,几乎无风,空气里充满植物的气味,天空蓝得发黑,高大的棕榈树矗立道路两边,叶子低垂不动,像巨人的缕缕湿发。她那个初一的学生快要考试了,她主动给他多补了点儿内容,补习课结束得晚一些,她因此错过了平时乘坐的八点四十五左右那班公车。她要等的下一班车很久都没有来,几个和她一起在公交车站等车的人都陆续坐上别的车走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车站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微微的焦味儿。她没有因为一个人在公交车站而害怕,因为这是个以安全著称的城市。

她等的那辆车终于来了,已经过了九点二十。出乎意料的是,车上乘客特别多,看起来是附近工厂区的夜班工人下班了。车上没有座位,站的空间也挤满了人。她上车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抓住扶手吊环的局促地方,站在那里。车子仿佛不堪重负,笨拙缓慢地启动了,车里热热闹闹,穿着制服的夜班工人用福建话、马来语彼此交谈。她有点儿沮丧地想,难道要站四十多分钟回家?

几分钟后,公车到了下一站。又上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微胖的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面容疲倦,从人群中挤过来,最后站到了她旁边。过一会儿,她觉得这个人站得离她太近了,他的胳膊不时碰着她的胳膊,她能闻到他身上那种令人不悦的气味。她尽量不太明显地往旁边挪一挪,因为她不想显出嫌弃别人的样子。车子转弯,颠簸过后,他似乎又离她很近了。这一次,他没有站在她旁边,而是站到了她后面一点。她感到他的身体又时不时碰到她,她不喜欢这种接触,更不喜欢他身上的气味,但她想,也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了,毕竟公共汽车上太拥挤,某种肢体接触不可避免。她也没有多少空间可以挪动,所以,她忍受着这种不适。

可她逐渐感到哪里不正常,那似乎并非一般的身体接触引起的不适。她察觉到有什么硬物总碰到她的腰部和臀部之间的某个地方。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她看到那男人动了下他的背包,那背包就横在她和他之间。她稍稍松了口气,心想是他背包里装的什么硬物碰到她了,譬如一个眼镜盒、一个笔盒……有一会儿,那个东西不再碰她。可没过多久,她又感觉到了它,就在她右边臀部上面一点儿的地方。她想又是他的背包晃过来,里面的那个东西碰着她。她劝自己不要疑神疑鬼、胡乱猜疑别人,可那个东西越来越近,甚至紧贴住她。她又一次转身看,发现那人肩膀一歪,背包滑下来。“你的包一直碰到我。”她尽量礼貌地对他说。“对不起,人太多了。”那个人说,把包往胸前推推。她觉得他的表情有点儿怪,而且他脸上有很多汗。她感到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她只好再往坐着的乘客那儿挪一挪。

她还是隐隐感觉到,那个男人缠上了她,因为她往里稍稍移动一些,他过一会儿就会跟过来一些。她让自己尽量忽略这个讨厌的人。公车驶上一段坡道,转弯时颠簸得更厉害了。这时,她又感觉到那个东西在凑近她、碰触她。她无法消除那种直觉:那不像是什么包里的物件,而像是人身上的什么,它像个活物,有温度,但她确定它不是一只手,她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她找不到缘由,抓不住证据,也说不出抗议……那种不安、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而且,她似乎在车的噪音中听到那个男人浊重的呼吸声。她猛地往旁边闪开一步,甚至碰到了坐在那儿的乘客的腿,然后,她看到那男人慌忙把背包一甩,挡在他俩之间。她现在可以确定了,刚才碰她的那个异物,并不在他的背包里,因为刚才背包并不在那儿。是他,或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在碰她。她突然有种晕车想吐的感觉,但她极力忍住了。她朝车门方向挤过去。车到下一站,她就赶紧冲下去。但下了车,她又是一阵剧烈的恐惧,怕那个男人会跟着她下车。如果他也下车,如果公车站没有别的人,她该怎么办?她又急忙朝车前门走去,决定只要看到那个人下车,她就赶紧从前门再次上车。但那个人没有下车。两个女工和一个男人下了车,然后车门迅速关上,车开走了……

刚下车的三个乘客走了。公车站有两个别的人在等别的车。她坐在最靠边的塑料椅子上,尽量把自己藏在阴影中。她现在约略猜到发生了什么,她想到常在本地报纸上读到的一个词:非礼。她刚刚被人非礼了。她在新加坡的四年里,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整个大学时期,生活都如她所愿,自由而单纯,她几乎只在宿舍和校园之间往来,她接触的男人除了老师就是她的男同学。非礼,在这里不是轻罪,可能导致鞭刑,但为什么仍然有男人铤而走险?她想到那个疲倦、面无表情、脸上流汗的中年男人,多么下流、险恶的男人!但她没想到报警,因为她没有当场抓住他,她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而且,车已经走了……

下意识地,她把连衣裙下摆使劲儿往下拉,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在打颤。她讨厌自己穿的这条有点儿紧身的连衣裙。她想,她不应该穿连衣裙坐公车,如果她穿了一条厚厚的牛仔裤、肥大的T恤衫,大概那个人就不会注意到她。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涂上了脏东西,尤其是刚刚被碰到的地方……她跑到公车站后面干呕,吐不出来,却哭了起来。最后,她让自己平静下来,决定不再等公车,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回到宿舍,她冲了半个小时的澡。从洗澡间出来,她把在公车上穿的那条连衣裙连同内衣一起装进塑料袋,扔进宿舍楼下面的垃圾箱。

某一天,在热带岛屿午后两三点明晃晃的空旷时间里,她经过一片老组屋区,看见一只流浪猫。她跟随它到了其中一栋组屋楼下,在一楼的楼梯下面,她给这只猫倒了一大把猫粮,高兴地看着它吃完。平日里,她随身背的包里总放着一个原先装维他命的空塑料瓶,瓶子里装满猫粮。在外面偶遇流浪猫(这个城市有很多),她就尽量喂它们吃一顿,再陪它们玩儿一会儿。她想,不知道明天它们会怎么样呢,也许会被人打死,也许会病死,也许会给车撞死……对于流浪猫来说,这是个凶险的世界。今天,她在附近吃饭,吃过饭要走去公交车站。因为马路上暴晒,她就绕到阴凉的组屋下面,然后就遇到了这只猫。

这栋组屋楼下一个人都没有,连平时经常出现在组屋楼下娱乐休闲区、坐在石头小桌前发呆打盹的老人也没有。她想,也许这个时间年轻人都在工作,老人都在午睡。外面被阳光照得白炽虚幻,但组屋底下是阴凉的,楼道里有隐约的、忽而穿过的风。喂完猫,她在最下面的台阶上坐下,吃完干粮的猫在她脚下卧着,她不时挠挠它的头。这么热的午后,她也不急着赶回家(况且那也不算家,只有一个房间)。那猫很满足,还会偶尔兴起、来个全身翻滚,仿佛给她表演。她不禁笑了,心想这小家伙竟然懂得讨人欢心。

她看看猫,又看会儿手机,心想要是有杯咖啡就好了,坐在这里陪着小猫,也可以消磨大半个下午。就在她打算离开的时候,她听见有人从楼上走下来的声音。她怕自己坐在楼梯上挡路,就赶紧站起身。猫听到脚步声立即警觉地站起来,调转过身体盯住二楼和一楼的拐角处。当楼梯拐角处出现一个瘦长男人的身影时,小猫立即跑走了,一溜烟消失在组屋后边的矮灌木丛里,留下她一个人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站在楼下,还在想小猫为什么突然跑掉了、还会不会回来……

从上面下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洋人,不太高,很瘦。当他看到她,他仿佛很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像很多注重礼节、爱打招呼的西方人一样,他满面笑容地对她说“嗨”。他笑得太用力,使他那张瘦脸上立刻挤满深刻的皱纹。但她注意到他不并难看,除了太瘦,瘦得皮包骨。他穿着牛仔裤,上面穿一件浅灰色的衬衫,样子像个老师。住在老组屋区的西方人并不多,她觉得他突然出现在这里有点儿奇怪。但她顾不得想太多,也对他说“嗨”。

“啊,”他语气热情地说,“我刚刚看到一只小猫,就在那儿,然后跑走了,是你养的猫吗?”

“不是我的猫,”她说,“是一只流浪猫,我也是刚看到它。”

“哦,是一只可爱的黄猫。”他说。

“对,它很可爱。”她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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