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陈美者

1

我的村在铁炉山下。

山脚有村里最重要的两个地方,一是小学,二是庙,挨在一起。我在这儿读完了小学。此后,去得更多的地方是庙。每逢大考,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我妈妈都带我去庙里烧香。

她换一件好衣裳,腰板挺直,说话爽朗,一双手家里田里劳作惯,牵我,把我的小手攥疼了她都不知。一路上,她逢人就打招呼,甚至停下来聊浮夸的天。

“我带我家小女儿去拜拜,马上考试了。”

“你家小女儿书念那么好,将来一定不得了。”

妈妈照例自嘲一番,眉眼却溢满夸耀的笑意。到了庙里,她整整衣角,点香,将香高举过头顶,三叩九拜,闭眼念道:

“铁炉镜安民社弟子娘姓欧名金燕今天炉前焚香,请愿三一教主,保佑我厝细娘仔姓陈名美者考书考头名。”

我一边听着这样戏文般好听的祷告,一边微微踮脚,朝小学张望。庙与小学挨在一起,地基比小学高。站在庙里,可以看见我的童年:在操场和同学们跳皮筋,停在空中一刹那,像是飞起来了;老师喊小心小心,我还是一脚把老师的汤罐踢翻,吓得矮了一截;晚自习后回家,一边奋力冲刺一边哇哇大叫着,觉得这样可以把鬼吓跑。

火光亮起时,我就得收束心神,陪妈妈一起看金色贡银在香炉里毕剥燃着,渐成灰烬。火光中,妈妈的脸笃定且骄傲。这是她为数不多的面对生活的表情。

“走啦!”她的声音响亮。她拿一糕饼或一水果放在我手中,叫我吃,说可得神明庇佑。其他的都留在庙里,给流浪汉吃,给鸟儿吃。妈妈自己没得吃。她不吃也永远充满力气,攥紧我的小手,牵我回家去。回家给我做好吃的。煮卤面,或炒兴化粉,或煮白粿,都是一顿大餐。

多年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回村照顾生病的妈妈,偶尔会在村里走走透口气,不觉中又来到小学和庙。

旧地重游,却无法再现我记忆中的样子。古早小庙已拆,建成大理石新庙,名“正修堂”,气势恢宏、雕镂精致。门口是好大一片水泥铺就的院埕,一旁还有戏台。没戏的日子也有人跳广场舞,人神同乐。我从未和妈妈来过新庙。没有她的手牵着,我在新庙前有一种游客般的生疏,祈福恐怕会唐突。

走进“正修堂”,身不由己,一下子跪在蒲团上。跪下真好啊。自妈妈生病后,我虽硬撑着,实则心气已磨损殆尽。胸口积了一片深海,怀有万千委屈,总想向妈妈撒娇。可生病的就是我妈妈呀。

“铁炉镜安民社弟子娘姓陈名美者今天炉前焚香,请愿三一教主,保佑我厝娘亲姓欧名金燕身体健康。”停几秒,又补,“多留几年。”

于此仓仓皇皇间,我甚至想起以前妈妈去大庙时是这样祷告的:“玉皇大帝昊天大帝天上圣母田公元帅文昌帝君全宫文武列圣列位诸神……”

出了庙,发现旁边还新建有陈氏宗祠。那么,这是我们村最重要的第三个地方了。大概潜意识中害怕以后与铁炉村再无联系,我将宗祠门口的碑文大意记下。

铁炉古称炉江,位于莆田市沿海东峤镇东南部。铁炉肇祖为玉湖陈,行四十六,第七代,仟字辈,与丞相陈文龙堂叔陈瓒同辈。宋朝末,陈文龙与陈瓒英勇抗元,最后忠烈殉国,陈氏家族亦惨遭杀害,幸存者四散逃难。仟四十六公携族亲落脚于此,所谓“炉江寨上一木而来”。

一木而来,先祖真是不易啊。我认真背下这些,一是记得自己的来路,二是要回家讲给我妈妈听。

妈妈很喜欢和我聊天。她说,其实陈家祖上也殷实过,你曾祖父贩牛,有良田七亩、盐田一顷、牛几十头。到了你祖父,靠变卖家产过日子,做种子用的花生都炒了吃,吃不完卖给盐贩子。盐贩子赊账啊,船一开,盐贩子走了,剩一地花生壳和一个傻祖父。

我们的终日畅聊主要集中在我妈妈在世的最后那段时光。从前我回村都很短暂,最多待个三五天,妈妈又忙着给我做好吃的,都没时间好好讲话。我妈妈患的是胃癌,发现时已多处转移。在最后数月里,她几乎没吃固体食物,只吃一点流质稀食,牛奶、蛋白粉、芡实汤和红菇汤,但精神看上去还好。那些日子我与她朝夕相伴,见她平静中甚至还有一点快乐。我一度暗暗期待,所谓四个月期限是医生的保守估计,或许会有奇迹发生,哪怕她能多留一些时日,也好。

没有神力。没有奇迹。天冷得需要添秋裤时,她就没法多坐,回床上躺着也还是难受。于是,我频繁又徒劳地将她从床上与椅子上搀来搀去。搀她时,我想起小贩用摩托车载着沿村叫卖的三十元一只的水鸭,骨头是水做的,身子虚空。

“妈,你哪儿疼?”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妈妈躺着,身体变得矮小,说话也很低声。她连声音都变了,像是喉咙里被谁灌了烈酒。

变样的妈妈用陌生的声音呻吟着,对我喊疼。

我遵医嘱,给她喂止疼药,起先二粒,后来翻倍。药彻底没用了,换吗啡针。一开始打半支能撑八小时,接着要打一支,然后是打一支撑四小时。最后,刚打完亦喊疼。吗啡针须间隔打。我不敢马上再给她打,呆呆地坐在旁边,握着她的手。

只有那双手的样子不变。劳作一生的青筋突起的手,还保留有最后的心气。我轻柔地打开她的手,将自己的脸埋在她手里。亲眼目睹她这样一点一点地枯萎,我觉得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东西也在枯萎。

我不要这样。就算最后不得不放手,也应该多给妈妈一点美好。好比她此前,不动声色地多和我讲话,恨不能将她知道的世间所有故事都告诉我。

农历十月二十八那天,我用撒娇的口吻问妈妈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轻微地摇了摇头。她越来越无力,连流质食物都吃不了。

我越发像个孩子,说:“妈妈,今天是我的生日呀!”

“哎呀!我……”妈妈的脸上闪现了一下亮光,接着她用手和手肘撑着企图起身,颓然挣了两下,口齿清晰地说道:“我现在都起不来床了,怎么办?”

我急忙扶好她勉强抬起的脖子,让她躺好,说道:“不要你准备,我早就订好蛋糕了,我去拿进来。”

见到蛋糕,妈妈面露欢喜。她安静几秒,攒好力气后,笑着对我说道:“祝你生日快乐!”

她说的是普通话,说得那么清楚。平常她都是和我说莆田话,唯有每年我生日那天,她一定会打来电话,说这句普通话:“祝你生日快乐!”可我一向不在乎自己的生日,只留意妈妈说普通话时奇怪的莆田腔,从未想过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打来这个电话。

此刻,生日蜡烛的火光映照出妈妈那样温柔、幸福与骄傲的表情。在我的记忆中,能与此相提并论的,唯有她年轻时牵着全班第一的我在庙里烧香祷告时的神情。

2

自妈妈生病后,大哥、二哥、二姐和我,每人每月出一千块钱,请大姐专职陪护妈妈。我和二姐阿霞都在外地,就商量好日期,错开轮流回老家陪她。

那天我刚到老家,大姐阿连从后房迎出来。她围裙系得歪歪的,脚迈不快,只挥着手机,笑嘻嘻嚷:“回来了呀,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背着黑色双肩包,敏捷地下车,没有回应她的热情,只用冷峻的语气问:“妈妈呢?”

我妈妈坐在桌旁,像是小猫一只,温柔而瘦小,连头发都那么稀少短促。而距离我上次回来,也不过五六天。我把包一放,蹲在妈妈身边,握她的手。

“回来啦,饿了吧。”妈妈说。她的脸上泛着柔和的光。

“嗯。饿了。”我心里涌起一阵悲伤的暖意。妈妈的手粗剌剌暖乎乎的。可就算是这样,我还能用脸蹭妈的手。我还有妈妈。

但我不能像从前那样,坐在桌边等妈妈给我装饭。于是麻利站起,洗了手,帮她装一碗紫菜排骨汤。她叮嘱说紫菜不要,肉更不能要,只装小半碗汤就好。我心一沉。我上次回来,她还吃几口我煎的海蛎饼。

外面,天一下子全黑了。我们母女三人围坐在一张小方桌上吃晚餐。这曾是我喜欢的温馨时刻:天黑了,有妈在,有饭吃。夏季天热时,我还常和妈妈一起搬到后房外石桌上吃饭,吃着吃着抬头一看,嚷,妈妈你看,月亮升起来了呀。妈妈就叫我再去盛一碗。煮面条、煮白粿、煮地瓜粥、炝肉青菜汤……妈妈做的任何饭菜,我都至少吃两碗。每次回来,她都说我太瘦了,城里的饭菜有味道没营养,要学会自己做饭,村里店铺卖的紫菜、蛏干、墨鱼干和芡实,多买点带回福州。有一次她还带我去邻居家买鸡蛋。可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不屑于此,看她亲自弯腰在人家鸡窝里要给我拣最好的鸡蛋,尴尬得很,从此再不肯带任何东西,来回都只一个双肩包,戴着耳机,双手插裤兜。

“再去装一碗?”妈说。她自己喝那几口汤,就算是晚餐了。

“饱了。”我说着,放下碗筷。

大姐洗碗。我站在门口张望。天黑得纯粹,月亮不见,零散着几颗星星。四周邻居房子里泛着暖黄的灯光,偶有说话声、电视声和狗吠声。人们都在过平常日子。平常日子是多么令人羡慕呀。忽然,我觉出不对,对门的店铺怎么不亮灯了?

“逃债去了。”妈妈说,“一百多万呢。”

自然是赌债。村里无甚娱乐,夜里男人们总凑在一起打牌,但我没想到输赢会这么大。一百多万呀。这个店铺大抵就此不会再开门和亮灯了。店铺就开在我妈妈房间的对门。我妈妈总一个人早早地吃完晚饭,搬张椅子到店铺门口的大树下,听大家聊天。我自己则难得与她共度黄昏和夜晚。在铁炉村念了五年小学后,就到镇上中学寄宿六年,在福州念四年大学,然后上班结婚生子北京读研,与妈妈离得越来越远。总将回老家的时间往后排,等中秋,等国庆,等过年,等我孩子长大些……结果,只有在她最后这段时间里,我们相守得最多。

她不能久坐,我扶她回房间卧床,我坐在床边的竹凳上。我们像从前的那些夜晚一样,随意地聊着天。不同的是,现在是我问她明天想吃什么,我去买,去镇上买。

妈妈说燕窝都吃怕了,什么也不想吃。

我说我都要去镇上一趟的。但我不敢说,我得去镇上领吗啡针。接下来的日子会很痛苦,吗啡针得提前领回来备着。

她没有多问,说好呀,如果路上有刚好看到海鳗,就顺便买回来,没有就算了。我连忙记下:海鳗。没问题。然后我发愁地问,海鳗怎么煮?

妈妈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海鳗好煮,就是太大了,要很多人一起吃,所以这么多年她想吃都不敢买。铁炉村有人在台湾海峡那边捕鱼。那一年,捕回好大的海鳗,一条要卖四百多块钱。店铺门口的大树下,人们都在谈论海鳗。妈妈咬牙,拿出败家的气势也买了一条。第一顿,炖了鱼头,汤喝一口,神清气爽,真的鲜到掉眉毛。鱼身那么大,分装成好几袋,放在冰箱里。喊我和二姐回来吃,都说没空。

妈妈这么一说,我有点模糊记忆。我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什么海鳗?吃什么海鳗?吃海鳗有什么要紧的?那时我根本没认真听,心想妈妈真是闲的。我哪里有空。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做,为了一口吃的而来回奔波,像话吗?

翌日,我去镇卫生所领了吗啡针,拐到菜市场买回一条普通海鳗,只有一两斤,但也足够细长,不好对付。妈妈口授,我操作。切开、清洗、分节、切生姜、倒料酒……处理海鳗的过程中,我想到妈妈曾经自己一个人面对那条四五斤的海鳗,真是孤独呀,最后,那条大海鳗还被封冻在冰箱里,变成硬邦邦的石头,再无滋味可言。

我炖好海鳗汤,装一小碗给妈妈喝。

“好鲜甜呀。”妈妈闻了下高兴地说,喝了一小口汤后,却说,“怎么是苦的?”我尝了一勺,又尝一勺,汤没问题,随即明白过来,是妈妈口苦。

妈妈被剥夺了吃的滋味。我们再不能真正一起分享海鳗,也不能一起吃面条、白粿、地瓜粥和炝肉青菜汤等世界上所有的美食。我早该对“吃”怀有更深的敬重。吃是人与世界的最基本连接。人间烟火竟是如此伟大。

锅里剩下的海鳗都给大姐阿连吃。我情绪低落,完全受不了荤腥味。

阿连吃得欢畅,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小汗珠,加上妈妈回房间休息了,她的话也多起来。她眨了眨眼,对我说:“你比以前老多了。”

我哭笑不得,不想接话。

阿连见我没反应,继续说:“不信你去照照镜子。以前脸上有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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