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圣化
作者: 缪克构盐档案1人们将牛羊解开
让它们寻找湿咸的草根
人们跟随着牲畜
找到盐湖、盐池和带盐的沼泽地
人们捧起卤水和湿漉漉的泥巴
有时也搜刮干枯的河床
搬起结晶的岩片
把它们放入陶罐和竹筐
放在马背上驮回家
天生为卤,人生为盐
太阳收走水中轻的那一部分
火,修炼水中重的那一部分——
人们架起铁锅和瓦罐
燃起熊熊的大火煎熬
加入清水和磨碎的黄豆
表面生成的黄垢,就会带走杂质
加入动物的血
就可以撇去泡沫
盐变得洁白无瑕
这些走散的盐,零星的盐
在草地、高原和连绵的山脉
与丘壑的交汇之处
被牛羊循着湿咸的气息
找回屋舍、田园和繁衍的香火
2
人们背着竹筐和绳子
爬入洞口找到盐井和暗河
人们看到凝固的晶体或浓缩的卤
用铁锹敲碎,或用竹管舀起
一条缆绳被垂入地底
吊起的皮口袋里有卤水
竹框里有岩块和盐晶
后来,枯树干搭成高高的架子
盘踞在亘古的盐井之上
或用牛车拉动轱辘,舀出苦水
或坐在石凳子上
用双脚蹬踩竹轮
收集深井里的泪水
然后,倒入巨大的槽里
一个更大的轮子被蹬踩着
舀动盐水,落入低处的槽中蒸发
天生为卤,人生为盐
生如蝼蚁的人们
把自己榨干
而盐商们在会馆里聚集,洽谈
蒸熟盐水中浸泡后风干的青蛙
有时也让下人清炒蛙肚,用以佐酒
从远方来了马车和火车
驮走了盐
3
人们将连晴之日的潮头之水挑来
也将雨后的潮尾之水
平日的潮中之水纳来
倒入冰冷的铁盘、浅镬
人们也会织竹为盆,涂以唇灰
然后,将干枯的木柴点燃
不舍昼夜地焚烧
煮海为盐,可以煎出一层薄雪
再将它们铲起来,存入罐中
然后被一点不剩地取走
获得几串铜板和几个银元
用以养儿和筑屋
天生为卤,人生为盐
人们强赋它们大火
煎、熬、煮、晒
浓缩成世间最无常的结晶
在固体和液体之间转换
盐会发出淡紫色的光芒
让人们获取滋味、力气和欲望
直至过完一生
托付于山体、河流与土地
4
人们用牛拽引泥耙
把海滩上白色的咸泥刮起
扒集成锥形的泥堆
再在盐田的一隅,筑土成基
挖出圆穴,名为漏碗
盐泥被盛放其中
然后浇以海水洗涤
通过麦秆、稻秸和棕毛
卤水流入凹槽
人们把咸苦的土地整平,铺以瓦甃
卤水流入盐坦之上,晒于日中
升华为盐:这太阳下的光芒
天生为卤,人生为盐
大海的虚空在这里被集结
生成圣洁之物
然后来到味蕾、眼眶和血脉
跃动于神经和脉搏
在人间走动
——一千年了,我古老的祖先历经迁移
在世时收集盐
死后,又将它还给云朵、雨水和大海
讨海
故乡往南三十公里
那里有另外一片海叫石砰
我对她素怀感激,因为
年少时我听闻父亲从那里习得一门手艺
依靠敲?儥1
捕鱼
我们度过了饥馑之年
利用竹管的敲打
向水波传授五雷轰顶术
没有一条黄鱼能逃脱万马奔腾的铁蹄
耳石的共振,令脑袋昏厥
金黄的花鱼集体失忆
肚皮朝上,漂浮于茫茫大海
在饥肠辘辘的荒年
人们靠此活着
而岁月深处那惊恐万状的一幕
烙铁般的记载
至今挂念可能的漏网之鱼
怒涛曾赋予大海子民勇敢者的心
而蔚蓝海面,平静时令人感伤
晚年时父亲对此自责
而我,写下黄鱼的叫喊
像一个不懂感恩的逆子
声讨父亲们的残忍与无知
在他们的伤口撒上他们晒出的盐
除了那一片海,故乡两手空空
除了向大海行乞,人们别无所长
他们称这样的营生叫讨海
谦卑的字眼里饱含艰辛
面对那一片无垠的骇浪
没有一个人对大海抱有恶意
即使我们的祖先曾葬身其中
子孙们仍收拾泪水
走向更远处的海
故乡往南三十公里
那一片叫石砰的海令人百感交集
也许世界上并不存在两片不同的海
(甚至大海和人海
也是因为不同命名的一体两面)
当大海成为风景
我们暂时收拾起那过往的风暴
当我们风尘仆仆来到一处港湾
烟雨正在连绵的海山之间拨动
在停泊房车的营地里吟咏风情
这是时代馈赠我们的风雅
过去的已经过去
未来的已来
而时代赋予我们一枚定海神针
还需记得那一片苦海吗?
石砰往北三十公里
故乡也在一片烟雨中
观木文化博物馆
高山巅、悬崖边、大河畔
泥土间、石缝里、激流中
都只是一个曾经安身的所在
如今,木头们聚集于此
经历各异,心思也不同
说不清谁比谁更老
但每一次被重塑,都是一次新生
每一次被观瞻,都有新的解读
让时间停留在年轮上
流水、山川,风、云和雨,甚至阳光
都静止下来,听内心的声音
如密码电报般敲响
——这不是原来的我
却也是真实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