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的江湖
作者: 吴家发
堂哥出道早,是个老江湖。他的江湖有多大,在他家中,他曾用手指着墙上一张中国地图对我说,他从“公鸡头”跑到“公鸡脚”,在“公鸡脚”海口,被海风一吹,遥望南海唱了一首歌,“大海啊故乡”,又从“公鸡脚”绕到“公鸡”屁股后面,和扎24 个小辫的维吾尔族姑娘跳过“沙雅麦西来普”。但堂哥还是比较享受在“公鸡”肚子里穿梭,乐不思蜀,少则待月余,多则一年。
对堂哥的话我深信不疑,因为他背着中国地图,能精准说出地图上标出城市的具体方位,还能就某个城市扯上几段古今。一个文化课学得“一地鸡毛”的人,上初中时还没开设地理课程,不是实践出了真知,他如何能有这么多的地理八卦呢!
堂哥是村子里第一个出远门“吃螃蟹”的人。堂哥第一次出远门回来描绘外面世界,吸引了不少听众,尤其是村子里青年人。堂哥说外面遍地黄金,听得人心里发痒。后来,村子里人拽堂哥的衣角,也跟着堂哥外出了,还真发了财。拽衣角的越来越多,这使村子里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比如村子里有了起檐风火屋,有了摩托车,一些婚姻老大难的大龄青年娶上了娇滴滴的老婆。
堂哥呢,在外面跑了几趟,回来后洋气十足,大背头梳理得像电影明星周润发,灰色风衣罩身,在瘦精精的身上晃来晃去,“大音鞋”(皮鞋,那时乡下人穿皮鞋的很少)踩地一路响,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感恩的人家,夸吴家老祖坟冒青烟了,要出财主了。这话堂哥听了很受用,常常高兴得一激动,见了大人就递烟,见了小孩就撒糖。
听吴家长辈说,吴家爷爷的爷爷那辈曾出过穿长袍马褂的大东家,也出过穿长衫的秀才。堂哥这行头,勾起吴家曾经风光的历史,吴家家族中最老一位长者捻着胡须说,堂哥属于隔代遗传。堂哥有了为吴家修族谱的想法,捐了一笔不小的钱作为修家谱资金,后来他被公推为修谱的会长。这是堂哥作为推销员最高光时刻,做的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
堂哥做推销员鼎盛时期,徒弟众多,发财了的徒弟,没发财的徒弟,都推销堂哥好名声。
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乡信用社胡主任拎着一个大黑皮包来了,求堂哥为家乡做贡献,在信用社里存些钱。
堂嫂听到主任的话后转身到房里要翻出那压箱底的几百元钱,堂哥及时跟进去制止了她,两人鼓捣好半天才出来。
出来后堂哥用手挠着头,显得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对主任说,这几年是挣了几个钱,刚才我们夫妇商量着准备多积累些本钱,做大点的生意,老这样小打小闹的跟不上形势了啊。等以后我们有闲钱了,一定会考虑到信用社存钱的,请胡主任放一百个心。
堂哥的话让胡主任不好再说什么了,拎着空包转身要走人,却被堂哥一把拽住了,堂哥要留主任吃饭,去街上最好的馆子请主任。堂哥进房里拿钱,和堂嫂又待了好久才出来,出了门挽着主任的手上街去了。
堂哥还喊来队长、会计作陪。酒席上喝了白酒后喝啤酒,啤酒那时挺稀罕,是堂哥从外面带回来的。两位队委喝得满面红光,回来后对人说,今天信用社主任来看“吴大褂子”,喝了一种怪酒,像马尿。
一顿饭让堂嫂箱子里几百元没了,堂嫂喋喋不休地数落着这顿饭,堂哥听着不耐烦了,骂堂嫂头发长见识短。
信用社胡主任后来成了堂哥的贵人。
乡村“财神爷”信用社的胡主任和我堂哥一次会面,托举我堂哥成了名人。想交结堂哥做朋友的人更多。朋友多了好办事,堂哥办塑料厂那阵子,上门要求入股投资的,要求在厂子做工的人络绎不绝。
堂哥厂子采取国营厂子一样的编制:厂长,副厂长,财务会计,后勤主任兼仓库保管,营销员有三个,全是堂哥早年带出去的徒弟。后来,厂子里还增加了厂长秘书和一名园丁。
堂哥的办公室很气派。一幅《鹰》图高悬在墙上。画中鹰,双眼锐利,昂首展翅,扶摇直击蓝天。
既然堂哥喜欢鹰,我说,就把这鹰作为企业文化吧。堂哥问企业文化是什么东西。我说,企业文化代表你企业的追求啊。不久后,一尊高丈余的石雕鹰矗立于厂大门前。
堂哥厂子红火之时,当地一家小报记者要采访挖掘堂哥成长背后的故事,太老实的伯父向他说起堂哥一些淘气事。
中考过后,堂哥头上没有了“紧箍咒”,在自由世界里像一只鸟一样飞翔。那段时间里堂哥迷恋上篮球。从篮球场上下场,一路啍着流行歌曲回家,早出晚归,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堂哥的疯狂,伯父看不惯,一天拉长着脸问堂哥,这以后干什么呢?堂哥不假思索地回答,还读书呀,我中考至少能考到300 分。中考总分400 能考到300 分,伯父骂堂哥是个烧包货。
堂哥玩篮球上了瘾,即使雨天,趁伯父不在家,也关起门来在家里咣当地砸篮球,把一只水桶挂在墙壁上练习投篮。被堂哥当作篮网的水桶,伯父用它挑水,担子越挑越轻,一桶水挑成了半桶水,那只水桶“病退”了。堂哥废物新用,索性撤下桶底,把那只水桶改成全职的篮网。中考成绩公布之时,堂哥考试成绩成了全队人的一个笑柄。堂伯气得骂他像只苍蝇在村里乱窜,堂哥顶嘴,说他迟早会变成一只鹰!
伯父讲的故事令那位记者皱起了眉头,站在一旁的父亲赶忙岔开伯父的话,另起话题,引起这位记者的兴趣。
父亲说,他侄儿头脑子很灵活,会各种手艺。江湖上高手会十八般武艺,他的侄儿也毫不落后的,父亲笑着说,侄儿做过皮匠,铜匠,漆匠,气功医生,推销员,装潢师傅……武林高手武艺再高总会有师傅吧,而他这位侄儿呢,做手艺无师自通,无门无派。父亲自豪地说,堂哥初闯江湖做皮匠,第一次出门,还是自己借了五十元钱给他做本钱的呢,因为那时堂哥家穷。
堂哥当时做皮匠活能吃苦,走村串户,因为从事这一职业时间极短,所以他给人家用胶水补胶鞋,往往人还没走出村子多远,他补的鞋就脱胶了,他挑着一副皮匠担子在前面走,人家在后面追。但堂哥能说会道,三两句就把人家火气熄灭了,歇下皮匠担子给人家又重补一次。
父亲给这位记者先生带来创作灵感,后来一篇长篇通讯见报了:《五十元,托起一只雄鹰的翅膀》。
堂哥记着父亲对他的这点好,恩报到我身上了。
我在外省念大学四年里,堂哥正在跑推销,一次绕180°的弯子,他绕到我大学里,带我上星级饭店吃饭,也是我第一次上大场子,主请业务单位几位老总,我作陪。酒店豪华,滚动的五颜六色的灯光令人眩晕,转动的席面上摆满叫不上名字的佳肴,就座的每人身边都站着一个妙龄女郎斟酒,递白毛巾揩手揩嘴。开席时,堂哥把我介绍给几位老总:堂弟,名牌大学高才生,校学生会主席。听完介绍,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害怕老总们询问我是哪个名牌大学,念什么系,在哪个班……好在堂哥一介绍完我,提议全体为我干一杯,我所担心的话茬就这样被岔开了。堂哥喝酒猛,和老总们“感情深,一口闷”,一口一杯,席间上了两趟卫生间。
散席后,我扶堂哥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我抱怨堂哥不该像吹氢气球一样吹我。堂哥拍着我肩膀,说话舌头有些僵硬了:小老弟,你呀就是个书呆子,在江湖上混要有个场面,你呀今天给我撑场面了,你可注意到了,介绍完你后老总们立时坐直了,对你敬重呢!还有啊——你身边的那个女服务员看你时眼睛里闪着光呢!
不承想,一桌饭吃出了这么多名堂,我显得很窘迫,堂哥见我这样子,捂着嘴笑,笑着就抱着身边一棵树呕吐起来。我连忙为堂哥揩溅在脸上黏糊糊的秽物,闻到一股腥味。仔细一看,是血。吐过后,堂哥脸色苍白,话语清晰了些:酒场,商场,战场,男子汉流点血不算什么。
堂哥的朋友圈越来越大了,在厂子里待的时间少了。他日夜忙,有喝不完的酒局,玩不完的牌局,钓不尽的渔场。虽然忙,堂哥每月都挤时间去庙里烧香拜佛。厂里有事,往往手机遥控指挥,让副厂长代管。
来找堂哥办事的人也多了。孩子上学有困难的找堂哥,做房子批屋场的找堂哥,与人闹纠纷出事需摆平的找堂哥,连事业单位想调动工作的、升职的也找堂哥,似乎堂哥无所不能。堂哥出手更大气了,队里的红白喜事出份子,堂哥一件不落,人不到钱到。礼单上堂哥名字总是排第一,份子钱比别人两倍还多。
忙里偷闲,堂哥偶尔在晚上来我家拉拉家常,每次来都不空手来,不是烟就是酒,烟是好烟,酒是好酒,这令我这位“小脱产”的拿点死工资的人惭愧不已。父亲有胃胀的毛病,堂哥说用气功给父亲治疗。堂哥在父亲肚子上用手折腾够了,问父亲感觉如何。想不到的是,父亲说好多了。父亲问堂哥跟谁学了这本事,他笑而不答。
我的个人问题成了父母一块心病,堂哥说他朋友多,可托人帮我介绍介绍对象。堂哥给我传授男女情感宝典:找老婆不要找太漂亮的,这世道太漂亮惹是非,女人是男人的大后方,女子无才便是德,心疼人的女人可靠,堂哥的江湖经越念越多。
父亲被堂哥彻底感动了,两人情同父子。话题聊到堂哥的厂子,父亲话语间充满着担忧,他告诫堂哥:大侄子啊,我很担心你的厂子,养那么多人,摊子拉那么大,这厂子一开门,用钱可得像厂里用的自来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还有啊,以后说话要分场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堂哥拍着胸脯对父亲说,他厂子里重用的一帮人都是他的铁杆子哥们,人啊,出来混,要想干大事须有人相扶,朋友多了好办事。具体说,人一生要有四种圈子:亲戚圈子,同学圈子,同事圈子,朋友圈子。
那天晚上,堂哥向我和父亲描绘了他的雄伟蓝图,再买一块地皮,建一个更大规模的新厂子,老厂子做分厂,堂哥还打算进军镇上的房地产行业。
堂哥沉浸在他的宏伟蓝图之中,脸上被激情烧红,声音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父亲冷静,问建这些工程钱从哪儿来。高利息回报,不愁筹不到款,堂哥回答。
堂哥实施他的计划时,趋利者若鹜,纷纷从银行里取出钱来存到堂哥的厂里,本金不动,拿到高额利息回去,人人脸上笑容可掬,好像月月在堂哥厂里拿工资一样。
然而,当堂哥大兴土木之时,厂子里麻烦事接踵而至。
父亲对堂哥厂子上了心,我每个周末回家,父亲总是愁容满面地谈起堂哥厂子里揪心的事:
上周镇派出所来了,查仓库里几吨塑料粒子盗窃案,线索明了,是内盗,堂哥又不让查了。
本周一个搞制袋分切的女工五根手指被机器切去了,又没买保险,厂里要赔好几万呢。
听说厂里一个大姑娘肚子被人搞大了,两个男工争着要做未出世孩子的父亲。
还有最伤元气的事,厂里发出去的货物有十几吨被退回了,理由是质量不合格。
信用社胡主任来过几趟了,在催几笔贷款。
……
堂哥被逼得出差催款子了,找会计拿钱,会计说账面上出现负数了。
堂哥急匆匆地找我借钱做路费以及催款子要攻关的费用,我说,我存有几万元,准备买房子的,我有些犹豫。堂哥拍着胸脯说,等我建的商品房楼盘竣工了,任何一套随你挑。父亲脸色凝重地劝导我,你哥现在有难处,你能不帮忙吗?
堂哥到了几家老单位催款,几笔款子都被厂里推销员取走了。打电话给那位业务员,电话里发出“嘟……嘟……嘟……”的声音,堂哥再打,仍然如此。那业务员失联了。
堂哥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了。业务单位是老单位,业务员是自己带出去的徒弟,堂哥茫然地望着偌大的城市,不知往哪儿走了。城市高耸的大楼,像一根根钉子钉在堂哥的心里。堂哥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他的曾经热闹非凡的江湖现在好冷,好冷!
堂哥催款催到年底也没回来。
年关时,厂子里已没了机器轰鸣声,讨债的人一排排地坐着,像开会。
我不由得在心中叫苦不迭,我那买房子的几万元啊!
突然有一天,我收到堂哥的来信,说他会还我借的钱和建厂时几户借钱入股的人家钱。信没留下地址。
村子里流传着堂哥的种种消息,大多属于“哥德巴赫猜想”。
其中有人说在山东菏泽一条街上偶遇堂哥了,他在摆一个饺子摊,仍穿着大风衣,背有点驼,头发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