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的文学价值
作者: 李天飞如果在中国古典小说里举一部最有世界性的作品,那无疑是《西游记》。阅读它不需要太高的门槛、太多背景知识的积累,而且老少咸宜。探幽索隐者,自然可以透过其中的禅机道法,参悟深刻的哲理;浅尝辄止者,也无妨通过一个个剧情张力拉满的故事,获得快乐的体验。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前人之述备矣,今不妨从故事主题、故事源流和人物性格三个方面来说一说个人的体会。
首先是故事主题。《西游记》虽然洋洋洒洒将近一百万字,但它整个的故事主题其实是非常简单的,其主体就是一个“寻宝冒险故事”。这种故事在全世界各民族都有,无非是说遥远的地方有一处宝藏,需要通过千辛万苦去获得,而寻宝者往往是一支团队。甚至《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也是这样的结构。这个宝藏,可以是金羊毛,也可以是大乘真经,也可以是魔法石。这支寻宝的队伍,可以是伊阿宋和他的朋友们,可以是唐僧师徒,也可以是哈利、罗恩、赫敏。团队内部要协作,外部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困难。事实上,人类就是这样团结在一起不断征服自然的。所以这种故事主题,就能在各种文化环境下得到共鸣,完全不需要额外的解释。
如果仅仅是一个寻宝冒险故事,还未必使《西游记》稳居于世界名著的行列之中。因为这个团队的领导者唐僧,有些天然的缺点。例如他的身份是一个佛教徒,那么如果是以他为主角的故事,就很难在佛教之外获得广泛的传播;他的原型玄奘法师又是一个凡人,让他作为和西天路上妖魔鬼怪作战的主力,就需要更多的解释成本。于是,这个故事流传到明代,不知道哪位天才作者,或许是吴承恩,或许是“华阳洞天主人”或不止一位前贤,大胆地把唐僧从一号主角黜落为二号,把孙悟空升格为一号,并在取经主线故事前面加了浓墨重彩的七回内容,讲述了孙悟空的诞生、学艺、闯龙宫、闹地府、闹天宫的故事。
这个天才的改动,可以说在中国小说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因为这样一来,原来的“寻宝冒险”的框架上,就增加了另外一重主题,这就是“英雄成长”。
在今天,编剧们津津乐道的“角色弧光”(角色在故事发展中经历的变化轨迹),几乎是写作者的常识;而现代学者总结的英雄成长规律(如坎贝尔《千面英雄》),也有力地指导着写作实践。但要知道,在四百多年前的明代,能够意识到这些,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那时候的大多数作者,还习惯于脸谱化的描写,扁平化的人物;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是没有太多动力去探讨的。而孙悟空从诞生、学艺一直到闹天宫失败,被压五行山,再加上此后的接受新使命、戴上紧箍、一路斩妖除魔终成正果;这个成长模式,恰恰和世界各国、各种英雄的成长轨迹高度吻合。我们可以说是四百年前这位作者的天才直觉,也可以说是自觉的创作行为;不管如何,正是这个改动,把《西游记》从一个普通的寻宝冒险故事,提升到了世界名著的水平。
其次是故事源流。一个故事好看与否,主题固然关键,结构、细节、讲述节奏也是不容忽视的。《西游记》并不是一部由某个文人独立创作的小说,而是在几百年的流传过程中,每个故事都经历了书场、舞台的淘洗,去芜存菁,保留的几乎都是精华。
例如车迟国故事,这个故事最早被记录在元代汉语教科书《朴通事谚解》中,故事框架与百回本的相差不大,内容就是僧道斗法。但是在百回本中,这个故事被大大丰富了。首先是反方人物,由两个(伯眼、鹿皮)变成了三个(三位大仙),故事复杂程度就提高了。其情节,也增加了孙悟空放走僧人、留假圣水、登坛求雨等众多内容。尤其是登坛求雨,其笔墨之生动、细节之真实,使人几乎回到明代的求雨现场。最后通过砍头、剖腹、下油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三位大仙依次死于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之下。这些增益,环环相扣,逻辑紧密,可称故事范本。甚至每一小段,如求雨、坐禅、隔板猜物等,内部也是铺平垫稳,层层递进的。例如《朴通事谚解》原有的“隔板猜物”情节,从一次(桃变桃核)扩成三次(宫衣变旧衣、桃变桃核、道士变和尚),就有着类似曲艺“三翻四抖”的艺术效果。如果没有几百年文人、艺人的淘洗、加工,反复迭代,这种成熟丰赡的故事是难以产生的。
最后是人物性格。主要人物师徒四人的人物性格,诸多版本的文学史、教科书已经讲过许多,譬如孙悟空的聪明、机智,敢于挑战权威,唐僧的迂腐而坚定,八戒的懒惰、狡黠而不失质朴,沙僧的忠诚而善于协调,也都几成定论。这里仅就几个细节,谈一谈前人较少道及的话题。
孙悟空性格的底色,自然是自由不羁的。但是,他在取经路上的两次选择,却可以看出他性格发展变化的过程。
第一次是他三打白骨精,被唐僧赶回。猪八戒来请他回去,小猴们连忙阻拦。孙悟空对他们说:“待我还去保唐僧,取经回东土。功成之后,仍回来与你们共乐天真。”
这个诺言到底是诚意的呢,还是敷衍的呢?从孙悟空的性格来看,不像是敷衍小猴们,但是最后,他食言了。他成了斗战胜佛,但并没有回花果山。
实际上,孙悟空的心态,在取经路上就已经慢慢改变了。后来他打死了几个强盗,唐僧第二次赶他走。孙悟空越想越委屈:
欲待回花果山水帘洞,恐本洞小妖见笑,笑我出乎尔反乎尔,不是个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宫,又恐天宫内不容久住;欲待要投海岛,却又羞见那三岛诸仙;欲待要奔龙宫,又不伏气求告龙王;真个是无依无倚。
这个时候,他心中的价值反转了。他又有了回花果山的机会了,但他并没有,却怕他们笑话自己大功不成,半途而废。他瞻前顾后,最后跑到观世音菩萨那里诉苦去了。
这就像毕业之后的同学聚会,有些同学如果工作、生活不顺利,是不愿意来的。在他们的心目中,价值业已反转:当年的小伙伴,已经不再能吸引他的兴趣;担心受到嘲笑,反倒成了时时刻刻担心的问题。童年的世界,就这样被成年人的世界取代了。
大概每个孩子心目中,都有一个孙悟空和一座花果山。然而,这些最终会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淡去。这倒也不能用好事或坏事评价,因为这是一个真实的成长过程。而这种对人心的深度挖掘,不管作者是无意的还是自觉的,在四百年前的明代都是难能可贵的。
至于唐僧,他的身份虽然是佛教徒,却有一种强烈的士大夫气质。我们知道历史上的玄奘法师西行求法,是为了读到更多的佛经原典,学术研究的目的很强。但《西游记》里的唐僧,取经目的是“祈保我王江山永固”,这是和历史上的唐僧完全不同的地方。
在西天路上,唐僧经常自称“贫僧是东土唐朝钦差灵山大雷音见佛求经的”。他无论走到哪里,介绍自己时一定要带上“钦差”两个字。不是“钦差”,就是“奉旨”,在通天河,唐僧见到许多商人在冰面上行走(当然是妖精变化的),就大发感慨:
三藏道:“世间事惟名利最重。似他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
这段话很有意思,因为它是一个为国尽忠的大臣说的话,却不像是一个宗教徒说的话。求得佛法,见到如来,倒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奉旨差遣,为国尽忠。这种性格,我们会想起事君能致其身、建功以垂青史的传统士大夫,而不是舍身求法的佛教徒。
至于猪八戒和沙和尚,前人的分析也已经十分到位,限于篇幅就不重复了。其实这四个人,恰恰构成了中国人的四副面孔:
唐僧虽然设定是高僧,却有儒生气质。孙悟空自由不羁,类似道家人物。猪八戒是个大俗人,普通的老百姓。沙和尚坚忍不拔,宁死也要往西天去,他的动力反而最纯粹,并不考虑什么为国尽忠,奉旨求经;比起唐僧来,他反倒更多一些虔诚僧侣的味道。
假如很粗略地概括一下,师徒四人可以概括为一儒、一道、一民、一释,恰好构成了中国人的四副面孔,也是中国文化的四个不同的侧面。
(选自“中华经典小说注释系列”《西游记》修订本,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