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姑娘
作者: 刘太白小岛孤悬在接粮湖上,四周与陆地不相连。往村里通音讯的,是一条小船。据说,小岛自古以来就有人居住,不然也不会叫做贬王岛了。所谓贬王,指的是楚灵王。他被流放此地时作何感想,陶经纶不得而知。陶经纶对贬王岛,有着自己独特的印象——冬天,黑色的岛像一只巨龟,顽固地趴在那儿,任凭汹涌的湖水冲刷,再也不挪窝。春天呢,绿色的岛像一片树叶,在湖水和东风中,一刻不停地漾啊漾。
第一次驾船把陶经纶渡到岛上去的,是方香姑。那时的方香姑十三岁,眼睛不算大,却晶明透亮,两只小辫,走起路来一翘一翘的。她身量太小,红底细白花的棉袄穿在身上,有些松松垮垮。
算起来已经三十多年了,陶经纶将要回到作为知识青年下乡的地方南湾村。按照约定,陶经纶和他的学生李旭初,计划明天在贬王岛上会合。李旭初留学回国参加工作前,要先回到家乡看一看。退休教授陶经纶则是要去圆一个故地重游的梦。
陶经纶提前一天驾车从江城出发。李旭初未到,他也不上岛。他在镇上住了下来。这样一个秋天的黄昏,陶经纶一边沿着河街散步,一边抚今追昔。眼前东荆河的波涛连接着接粮湖的湖水,不仅传来了贬王岛的气息,还让他将记忆中的碎片组合起来,拼接成活灵活现的画面,渐次展开。
一
据说,成建制地组织起来,去参加南湾水利工程建设,是襄南市下乡知识青年最具规模的一次行动。后来得知,那也是知青们最后的一次集体行动。在那以后,大规模地返城就开始了。短短两年,全国的知识青年就做到了应返尽返。
在襄南,下乡知青的口碑不怎么好。很多知青不愿意实实在在下地干农活,一有机会就想回城。所以,这个冬天,市知青办有意识地把各个乡镇的知青抽出来,组建成连队拉上工地,单独安排任务,为的是在全市农业学大寨运动中,重新树立他们青年突击队的良好名声。这样的一个节骨眼,陶经纶掉了链子。
陶经纶想返城,却苦于没有门路。他父亲只是江城普通的小学老师,帮不上什么忙。陶经纶身材瘦削,貌不惊人。下放以来,虽然也够努力,却没有做出什么成绩。他喜欢看书,不管什么样的书,也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他都把看书当做一件赏心乐事。但这个特长显然对他回城没有什么作用,病退回城的杨卉临走时曾对他说:“陶经纶,你怎么就不能找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自己呢?”
大冬天的,市知青办组织知青们到水利工地上去,别人不高兴,陶经纶的心思却活泛起来。他决定要在工地上出大力、流大汗,争当劳动模范。要是能够在工地上弄个不大不小的工伤什么的,既不需要忍受太大的痛苦,又能得到上级的嘉奖,那他就有可能因此得到返城指标了。
在誓师大会上,陶经纶自发上台表决心,说自己能够亲身参加南湾水利工程建设,感到无上荣光,说他决心以实际行动向贫下中农学习,在热火朝天的建设活动中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为襄南市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活动增光添彩。他的发言获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引来了主席台上领导们的频频点头。市知青办的负责人甚至指示工地宣传部门的工作人员记下了他的姓名。首战告捷,陶经纶兴奋不已。
在简易的工棚里,他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脑子里尽想着如何进一步获得领导们的注意和赞赏,想着返城后选择一个什么样的好职业,然后向早就心仪的杨卉表白,和她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
不幸的是,陶经纶在参加工地劳动的第一天就败下阵来。
劳动竞赛是在猎猎招展的红旗和热潮阵阵的口号声中展开的。东荆河河滩上寒风刺骨,陶经纶却把自己身上脱得只剩下一件秋衣。他想的是一会儿身上出一身透汗,人就舒坦了。从河底挑一大担湿泥爬上几十米高的大堤顶端,一定会汗流浃背。陶经纶遗憾的是,自己周围到处都是汗如雨下、喘气如牛的同伴们,没有谁注意到他。更要命的是,从大堤上下来,冷风一吹,被汗水湿透了的秋衣贴在身上,让他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脚步也有些踉踉跄跄起来。好在他眼尖,看见大队支书正拿着铁锹在那里挖土,就直奔到支书面前放下了箢箕。
支书一边往他的箢箕里上土,一边问:“小陶,吃得消吗?”
陶经纶笑答道:“没问题,您给我多上几锹。”
担子装满,陶经纶挑了起来。他想支书一定在身后看着自己,就加快了脚步。危险就发生在一瞬间。陶经纶爬到半坡的时候,一块土坷垃把他的脚绊了一下。脚步一乱,他就连人带担子从堤上滚了下来。还好,一个土墩挡住了他。当他从地上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再也立不住身。又是一个屁股墩,他重新坐到地上。还是支书丢下铁锹赶上去扶住了他,一接触到他的身体,就说:“小陶,你在发烧。”
陶经纶吃力地笑了笑说:“支书,我不要紧。”正说着,他又要倒下去。原来,他的脚崴了,走不了路了。
支书让陶经纶靠在自己肩膀上,让人把他的棉袄拿过来给他穿好,指挥两个知青把他扶到简易工棚里去休息。
在简易工棚,陶经纶喝了热水,吃了赤脚医生送来的感冒药,在地铺上躺下来。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却睡不着觉。这会儿工地的广播上有没有播送他的模范事迹,指挥部有没有号召知青们向他学习呢?陶经纶心里直敲鼓,就这点儿事,真能让自己达到目的吗?不行,不能就这么躺着,得重新找到支书去请战。陶经纶想起床,身体却又不争气,实在没有力气。这让他非常懊恼。
就在陶经纶闭着眼、心里五花六花的时候,一个同伴从工地回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根用树枝做成的简易拐杖。同伴把陶经纶叫起来,把拐杖递给他说道:“走吧,支书安排我送你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
“回村里呀。”
“回村里干什么?”
“让你到贬王岛去,给大队看仓库。”
二
陶经纶躺在仓库南墙下的一间偏厦里。门外,巨梳一样的寒风,一遍一遍地把自然界所有的头绪整齐划一地向南梳篦。透过连声抖响的窗户,他可以看见天空上灰白色的云层越来越浓重,直压大地,掩去天光。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感冒药发挥了作用,陶经纶虽觉得身上还是一阵阵发冷,头疼却减轻了一些,只是崴了的左脚着火似的发烧。他在被底伸手摸了摸,那里肿了起来。最难受的是现在他肚子饿了,他需要给自己弄点儿吃的。
偏厦里有现成的锅灶,那个小女孩儿方香姑撑船送陶经纶上岛时,给他带来了铺盖行李,还有一小袋大米。陶经纶想点燃灶膛里的柴草,煮上一锅饭,却总是不得法。柴草要么很快被烧光,要么光出烟不冒火。这让他十分着急。
陶经纶正在那里悲天怨人,就听得有人敲门。“小陶哥,你在吗?”
“是谁呀?等一下。”陶经纶拖动着脚步打开门,方香姑和一个大男孩儿站在门口。他们的身上飘满了雪花。
“下雪了呀,香姑,你怎么又来了?”
“我妈让我给你拿菜来了。”
方香姑是代替在工地做后勤工的母亲去撑渡船的。回家以后,母亲得知生病的陶经纶一个人上岛看仓库,就让方香姑给他拿来一些下饭的酱菜。跟着来做伴的是隔壁的李够财。方香姑放下菜篮,拿了火钳,在灶膛里拨弄几下,火势就旺盛起来。不一会儿,锅里有了咕噜咕噜的响声。香姑一揭锅盖,热气升腾起来。她对着锅里轻轻地吹散了热气,就看见米花在滚水里跳动。她老练地用筷子夹起一粒米,在指间捏了捏硬度,又对李够财说:“财狗哥,你来烧火。我盛一碗米汤出来,等一会儿好让小陶哥当汤喝。”
两个半大的孩子一阵鼓捣,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就做熟了。陶经纶招呼他们一起吃饭,他俩同时摇了摇头。李够财说:“我们吃过了。”
方香姑提过菜篮,从里面拿出一罐淋了香油的酱洋姜,还有半瓶猪油。
香姑说:“小陶哥,你挖一筷子头猪油到碗里拌一拌,保管你吃得香。”陶经纶依言照办,一顿饭果然吃得畅快淋漓。
吃了饭,方香姑收拾着碗筷,对李够财说:“财狗哥,快快显本事吧。”
李够财脱了身上的棉袄,露出里面坏了拉链的灰色卫衣,却仄手仄脚,不知所措。
陶经纶说:“我以前明明听到村里人都叫他的大名李够财,香姑,你怎么叫他财狗哥呢?”
方香姑说:“他跟我住隔壁。我从小就把他的名字倒着念,习惯了。小陶哥,你以后也可以叫他财狗。”
陶经纶真的叫了一声:“财狗同学好。”
三个人就都笑了,偏厦里的气氛轻松起来。
财狗说:“小陶哥,你的脚扭了,我给你赶一赶酒火吧。”
“什么叫赶酒火?”陶经纶问。
“就是把老酒点燃,用手沾了火酒在你扭伤的地方反复摩擦,这样可以活血化瘀,保证你的扭伤好得快。”财狗说着,又从那只菜篮子里拿出小半瓶烧酒来。
“你听谁说的?”
“我爷爷说的。”
“财狗哥的爷爷是我们村有名的草医。等一会儿,他还会给你贴上他爷爷亲手熬制的膏药呢。”香姑说道。
陶经纶早就听说农村人治疗跌打损伤有一些偏方,原本不大相信。但此时脚踝确实痛得厉害,再者,也不能在两个孩子面前丢了面子,就答应试一试。
收拾完毕的香姑也过来给财狗帮忙。陶经纶在床上躺下来,两个半大孩子小心翼翼地卷起他左腿的秋裤,只见脚踝那里已经红肿得和小腿一样粗细。财狗把烧酒倒进一只粗碗里,划了火柴引燃半张卫生纸,然后把卫生纸扔进酒碗里,酒面上升腾起蓝色的火焰。方香姑一手挽住裤腿,另一只手在陶经纶的小腿上轻轻抚摸,转移他的注意力。财狗弯下腰蹲在床前,左手扶住酒碗,右手沾了酒碗里的火酒,飞快地在陶经纶受伤的脚踝处反复揉摸。那团蓝色的火焰在陶经纶腿上随着财狗的手势来回滚动,让他着实有些心惊胆战。只是那酒火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烧坏了他的皮肉。他只觉一股暖流渗透进僵硬的肌肤腠理,化开了莫名的疼痛。渐渐地,原本快要失去知觉的痛脚灵活起来。酒碗里的酒逐渐减少,火焰开始暗淡。财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膏药来,在余火上润开,然后小心翼翼地贴在陶经纶的脚踝上。香姑把陶经纶的裤腿放下来,把他的脚放进被窝里。这次治疗活动才算是圆满完成。
一切收拾停当,陶经纶舒舒服服地躺下睡觉,香姑和财狗两个才放心地告辞离开。
三
天色大亮。陶经纶拄着简易拐杖走出房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静穆的黑白世界。雪停了,风也停了,周遭万籁俱寂。白色是主调。大雪给田垄和沟壑都絮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树枝和衰草上,挂满长长短短晶莹的冰凌。湖水轻漾,侵蚀了湖岸的积雪,使得黑色得以勾勒出整个贬王岛的底线。陶经纶神清气爽,他的感冒已经完全好转,伤腿上的疼痛也变得可以忍受。
按照昨晚香姑的交代,偏厦周边菜地里的大白菜和萝卜,他可以随便吃。香姑的爹是仓库的长期看守人,她妈妈又是摆渡人。这菜就是他们自种的。
陶经纶砍了好些大白菜,挖了一堆红萝卜,却没有办法把它们弄成下饭菜。折腾了半天,一餐早饭还没能下肚,他巴望着香姑和财狗快点儿回到岛上。那也是昨天晚上说好的,今天,她还会和财狗一起来给他赶酒火。
临近中午,那条小小的渡船靠在了湖岸边。远远地,一红一黑两个小点开始向偏厦这边移动。红点和黑点走近了,正是肩背书包的香姑和财狗。
香姑一进门就放下书包忙活开了。财狗则把地上的残菜败叶收拾起来拿到偏厦后面去喂牛。陶经纶这才知道自己和偏厦后面竹林旁牛棚里的一头牛无声无息地共度了一夜。香姑又是淘米洗菜又是在灶膛前烧火,陶经纶看着灶膛前的火把香姑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就觉得一股暖流在润泽着自己的心田。他想给香姑打下手,被她拒绝了。
香姑说:“我们给你帮忙,你也要给我们帮忙。”
陶经纶说:“我能为你们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