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棉花
作者: 吴万夫考虑到家长工作忙,今年的父亲节,我决定不再邀请每位父亲到幼儿园里与孩子们共度节日,而是改为提供一至两幅父亲与孩子的近期生活照片,制作成PPT,在班里播放,以此增进亲子关系。通知在家长群里甫一发出,立即得到家长们的积极响应。没想到,事情到莲花妈妈那儿却卡了壳,我接连催要了几次,都迟迟不见她将照片发来。我想,或许是有其难言之隐与不便之处吧。
莲花是春季开学时,刚从其他幼儿园转来的插班生。四岁的粉娃娃,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扎着一个哪吒头。她绾在脑袋上的两个发鬏,硬撅撅的,紧紧地拉扯起头皮,让人看着都心疼,仿佛一个不屈的小斗士。莲花来班里报到的第一天,我就敏锐地意识到,莲花妈妈在对待孩子的教育理念上,已与学校产生了较大的分歧。
那天,她领着莲花整整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在介绍女儿的名字时,脸上尽显舐犊情深。她说:“姓名是能给人加持的。我的孩子有两个名字,夏天叫莲花,冬天叫棉花。”
我颇为诧异:“为什么呀?”
莲花妈妈说:“夏天叫莲花,能给她带来一丝清凉,不热;冬天叫棉花,能给她带来一份温暖,不冷。”
“可这样会造成孩子认知上的偏差与混乱,不利于孩子的心性成长,可以选用其中一个名字吗?”
孰料,我的建议却遭到莲花妈妈的断然拒绝:“不!莲花必须有两个名字,天热时叫莲花,天冷时叫棉花!”
我一脸懵懂。一旁的配班老师可可和生活老师小静,也瞪大了惊愕的眼睛。莲花妈妈在说这番话时,虽然语调不高,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毫无商量的余地。作为班主任,我不便过多干涉家长的行为。毕竟,每个公民都享有姓名权,至于孩子叫什么名字,那是人家的权利。由莲花的名字所产生的分歧,仅仅是我与莲花妈妈正面“交锋”的一个小小开始。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着实令我有些措手不及。
在全班二十多个小朋友中,莲花是迟到、缺勤最多的孩子。每天早晨八点前,别的父母都能陆续将孩子送到学校,唯独莲花妈妈姗姗来迟。为此,我专门提醒过她,希望她培养孩子按时入园的良好习惯。而她却说:“这个道理我懂,但孩子正在长身体,还是睡到自然醒最好,这样更有利于健康。”见我还要就此争论下去,她索性亮明了态度,“孩子学习多少知识并不重要,只要快乐就行!”
莲花妈妈的话,噎得我半天接不上腔儿。事实也确实如她所说,哪天莲花不想上学了,她万万不会违背女儿的意思,赶紧给我们打电话,帮孩子请假。在随后的日子里,我还发现,莲花是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且性格执拗的孩子。
与班里所有的孩子不同,莲花午休时,必须搂着一个毛绒玩偶才能入睡。据莲花妈妈说,这是莲花一岁生日时,她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如今,由于长时间的搂抱,原本白色的泰迪熊早已失去了原色,脏污不堪。寝室里虽安装了空调,但毕竟孩子多,莲花每次搂着毛茸茸的泰迪熊午休时,都出了不少的汗。小静老师担心莲花会捂出痱子来,有几次趁她睡着时,想悄悄拿开。可是,无论小静老师多么小心翼翼,刚伸手,莲花总能惊醒,死死地抱住泰迪熊不放。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一个赤日炎炎的日子里,莲花早晨上学时,书包里装进一件彩色雨披。雨披很漂亮,呈粉色雾面半透明状,上面绘有栩栩如生的蝴蝶图案。上课间隙,莲花忍不住从书包里掏出雨披,要穿在身上,被可可老师及时阻止,帮她叠好塞进书包里。
下午放学时,倔强的莲花不知犯了哪根筋儿,非得将雨披穿在身上。瞅着汗水涔涔的莲花,我耐着性子,好说歹说,劝她脱下雨披,但莲花不管不顾,执意要穿。似乎只有这样,雨披才是安全的。委实没辙了,我只好将目光转向前来接她回家的女人,希望她能制止莲花的反常行为。谁知,我的好心并未得到莲花妈妈的理解与认可。她说:“既然莲花想穿雨披,那就让她穿着吧!我们要遵从孩子的内心,不要过多干预。”说着,她和我们道了声“再见”,牵上女儿的小手,头也不回地走出校园。
身穿雨披的莲花,一蹦一跳地跟着妈妈,每一步,都带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显得不伦不类,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宛若一只不合时宜的小猴子。
可惜的是,种种反常并未让我多想,直至父亲节当天,我才察觉到自己的工作失误。坦率地说,我最初对策划这场活动充满了自信与期待,自认为做足了功课,该考虑的地方都统筹兼顾到了,其结果一定天遂人愿。尤其是在制作PPT时,我不仅对每幅图片做了艺术处理,还配上不同的背景音乐,使整个画面有声有色,富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在播放PPT的过程中,我让每个孩子来到前面,根据图片内容,分享与爸爸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此刻,教室里异常安静,孩子们不再像以往那样叽叽喳喳,个个聚精会神,清澈的眸子注满欣喜与好奇。问题出现在中途。当一个戴着墨镜、高大帅气的警察出现在投影屏幕上时,一直翘首以待的莲花,指着画面上的那个男人,情不自禁地嚷起来:“我爸爸!”
班里的活跃分子王子轩却不干了,用手指着自己的脸蛋,对莲花羞道:“这人是我爸爸,你想得美!”
孩子们交头接耳时,投影屏幕又切换至另一幅画面,照片上那个身穿制服的男人,正与王子轩在一片洒满阳光的绿茵茵的草坪上追逐嬉戏,不过这次男人不再戴着墨镜。
王子轩有些小得意,吐着舌头向莲花扮了个鬼脸:“怎么样?我说过嘛,这人是我爸爸!”
我敲敲桌面,示意大家保持安静,同时宣布让王子轩上来分享他与爸爸的故事。就在此时,令我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莲花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扯天扯地叫道:“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一下子惊吓到了众人,小朋友们面面相觑,纷纷将惊诧的目光投向莲花,不知如何是好。我赶忙过去,对她安抚。不承想,我越是安抚,莲花越是表现激烈,扯起嗓子撕心裂肺地号哭起来。可可老师上前试图将莲花拥在怀里,莲花更是变本加厉,使着蛮劲儿又撕又扯,不让近身。莲花趁机倒在地板上,双脚乱蹬乱踢,甩掉了凉鞋。小静老师捡来凉鞋帮她穿上,复又被她拽掉扔到了一边。
“我要爸爸!”莲花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一边挥舞着手臂胡乱地拍打地板,她的胳膊几次磕在椅腿上,瞬时起了几块淤青。由于彻底爆发,莲花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通红,口水呛到嗓子眼里,咳嗽不止。莲花的举动,把现场的人着实吓得不轻。我怕哭坏了孩子,不得不给莲花妈妈打了电话,要她火速赶到学校来。
莲花的种种表现,让我们伤透了脑筋。我连续两次向莲花妈妈表达要去家访的意愿,态度不可谓不诚恳,但每次都被她以各种理由婉拒了。直至园长亲自出面,向她说明家访的意义,莲花妈妈才勉强同意。家访的时间约在这周六上午,孩子不上课,父母不上班,正好大家都方便。去之前,我与可可老师、小静老师三人到附近的商场为莲花买了她爱吃的火龙果和一箱营养快线,还挑选了一只棕色的泰迪熊,这个颜色更耐脏。
按照莲花妈妈提供的地址,我们没费什么周折,坐车顺利地到了平安小区。在莲花家楼下,我掏出手机,想先通报一声,不料对方手机关机。我没多想,三个人拎着东西直接上了楼。确认门牌号后,摁响门铃,给我们开门的却是一位年届七旬的老太太。老太太满头银发,面容瘦削,布满深深的皱纹,却不失被岁月淘洗后的宁静与慈祥。
我报了姓名,向老太太说明来意。老太太自称是莲花的姥姥,客套了两句,连忙将我们迎进屋里。莲花的家,说不上干净整洁,甚至用凌乱一词来形容也不为过。靠近玄关处,几双鞋东一只西一只的,没有归类摆放整齐。沙发上堆着几件衣物,不知是干净的还是刚换洗下来的。在茶几和临窗的写字桌上,散乱地扔着《黑猫警长》《司马光砸缸》之类的故事书与文具。
老太太俯身将沙发上的衣物抱到一边,给我们腾开了坐的地方;又将茶几上的几本故事书清理了,搁置在写字桌上。老太太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唠叨:“我这女儿,脾性越来越大了,家里都乱成这样子了,还不允许拾掇。倘若哪天莲花的东西找不见了,她就和我急眼,埋怨我又动了东西——你们看看,连个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与可可老师、小静老师笑着替莲花妈妈打圆场,说家里有孩子都这样,更有烟火气。
老太太话锋一转,直言不讳道:“一大早,我女儿就拉着莲花出了门,说是中午有事不回家吃饭了。我问她什么事,她让我少管闲事。这孩子,明明知道你们今天来家访,也不提前吱一声——实在对不住你们呀,家里连个水果都没准备!”老太太说着,起身要去洗杯子给我们倒水喝。我阻拦不住,只能客随主便了。
也许,莲花妈妈中午有事是假,想回避我们是真。她见不见我们,我无可厚非,并不介意,主要是近来集中反映在莲花身上的诸多问题,已让我为孩子深感揪心。就在老太太到厨房洗杯子之际,我不经意间发现,右侧沙发扶手的小边桌上,摆放着一个深色橡木镜框。这是莲花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背景是一片荷叶田田的池塘。拍摄这张照片时,莲花年龄尚小。照片上的莲花爸爸,穿着一身警服,剪着齐刷刷的小平头,脸型俊朗,目光坚毅,他蹲坐在荷塘边的一块长条石上,双手环抱着胖嘟嘟的莲花,依偎在他肩头的莲花妈妈,脸上漾起无限的幸福。
我拿过橡木镜框,又递给可可、小静两位老师欣赏,大家都对照片上的三口之家赞不绝口。正小声说着话,老太太洗完杯子出来,分别给我们倒了杯水,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忙完,她将我仓促放在小边桌上的橡木镜框摆正放好,然后搬过一只小凳子,紧挨在我身边坐下。缄默须臾,老太太指了一下橡木镜框,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女婿已走两年多了……我女儿也想从中走出来,但她时不时地,总是捧起相框落泪……我这女儿,命好苦啊!”
老太太说着,嘤嘤地呜咽起来。这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手足无措。我没料到,自己的无心之举,竟意外触碰到一个家庭的伤痛。我一迭声地向老太太表达歉意,并握住她枯瘦而冰凉的双手,轻轻地摩挲着,希望以此纾解她哀伤的情绪。有一阵子,老太太想努力平复自己,但我明显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悲怆,正通过她颤栗的双手,迅疾传遍全身。小静老师见状,忙将她面前没喝的水,端过来给老太太喝下。可可老师也从坤包里抽出纸巾,为老人揩拭眼角的泪水。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总算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接着给我们讲述了发生在这个家庭的不幸往事。莲花爸爸是一名缉毒警察。三年前,也就是莲花一岁零两个月时,在一次执行任务途中,不幸壮烈牺牲。老太太和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劝莲花妈妈往前再走一步,遇到合适的人,再给莲花找一个新爸爸,毕竟孩子还小,正是需要父爱的时候,但莲花妈妈说什么都不答应。
说到这儿,老太太的眼角又噙着泪水:“一个女人带孩子很苦的。我也知道,女儿放不下孩子她爸,但这样的日子没个尽头呀!”老太太抹了抹眼角,又叹了一口气,“要说,我这外孙女儿也够可怜的,从生下来,就极少有爸爸陪伴。你们刚才看到的这张照片,是莲花一岁生日时,我女婿与孩子唯一的合照。”
从老太太的娓娓叙述中,我们渐渐知晓了莲花妈妈给孩子使用两个名字的真实缘由。原来,莲花生下时正赶上数九寒冬,莲花爸爸喜不自胜,咧嘴笑得像个孩子。小两口儿在合计给女儿起名字时,一向对妻子言听计从、呵护有加的莲花爸爸,却坚持给女儿起名叫棉花,他说这名字土虽土了点儿,但胜在温暖,寓意女儿是自己的贴身小棉袄。莲花妈妈只得依了他。丈夫牺牲后,莲花妈妈始终没从这场变故中走出来,念念不忘他们最后一次在荷塘边的幸福时光。近乎偏执的她,又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叫莲花。莲花更是成了她的命根子,她对莲花的娇惯与宠溺,也让老太太看出了问题,却毫无办法,只能干着急……
辞别老太太,我与可可、小静两位老师,特意拐到平安小区东门不远处的龙湖湿地公园,那儿有一大片荷塘,是莲花和她爸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影的地方。在树荫下的那块长条石上,我们默然坐了许久。这时,一阵风吹过,碧绿的荷叶迎风摇曳,婀娜多姿。我们三个人的话题,又回到莲花母女身上。“我们必须帮帮她们!”大家几乎异口同声说出了这句话。说过,我们的眼圈陡然都红了。
责任编辑季伟
文字编辑杨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