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竹花园之虎

作者: 程维

哲学是对忧伤的矫正。

——[法国]齐奥朗

1

友竹花园位于外省的豫章故城,对于嘉靖年代的严嵩而言,它意味着远离帝京的偏僻居所。对于辫帅张勋而言,意味着辫子军何在?出现在外省花园的旧人都带着旧年月的气息,时间倒叙的迷宫,利玛窦的记忆术成了盲盒。一个蓄着仁丹胡子饰有勋章的男子,他的大檐儿帽像一只风筝后面飘着一根长长的线,一个满脸认真的流鼻涕的孩子攥着线赤脚在卵石路上奔跑。风中的鼻涕柔软和明亮。男子的帽檐儿里折进了一座叫奉新庄园的残垣断壁,废旧的痕迹如同大师笔下的古山水。不同时代的友竹花园,印痕与复数的叠加,没有人能在不同时间穿越同一座花园,他甚至不能穿过印痕和复数,只能在其之外,像一个旁观者,利玛窦相对于友竹花园,他是一个外来的旁观者,带着好奇和疑问。

2

这可能就是个庞大的系列,当我开始写《利玛窦记忆迷宫》这本书或写到近二十万字时还没意识到,只有当“友竹花园”这个词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传记中的马尔克斯意识到他的家乡就是他书写的著名的虚拟地名马孔多时,我才觉得这次写作是多么繁复、深省而庞大——它在改变而释放,如同一个花园。我似乎和明朝的居民一样,听到了老虎的啸声,尽管我和他们都不相信友竹花园——那些想象的竹林里会有虎,甚至大伙儿和我都产生了幻听,但是,我是说我的写作并不是对应一个实有的友竹花园,而是与内在的看不见的、虚拟的花园相对称。就像利玛窦的灵魂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游荡不息,一直在寻找这座城市的灵魂——它是由众多的面影——被遮蔽的面具背后的无数灵魂组成。老虎的啸声和老虎的存在可能是两回事,两辆人力车轮子在太阳晒得发白而刺眼的花园后墙房屋的大街上交错而过,一些词语,一些颤动的事物,都是在奔跑与交错中做出了一瞬间的呈现(不幸的奔跑最快的阿喀琉斯据说跑不过一只乌龟)。两辆人力车上分别坐着什么人已不重要,他们戴没戴遮阳帽和墨镜甚至是男是女也不重要,他们不会回头,更不会在相互交会中看一眼(几乎不会),也不重要,即便看了,也是陌生的(虽然同处于一个城市),这不能说明什么,其实他们也就像路上的灰尘——晚清的,民国的,一些洋灰(那个年代对进口水泥的民间叫法)。

3

友竹花园有明朝锈迹斑斑的月色,清代的陈迹和民国的马弁声。它对门的财政厅改成了一家高级的私立妇产医院,友竹花园里的原艺研所和幼儿园也去向不明。只有建筑如旧,门楣上的八卦瓷还在暗示着隐藏于园中的财宝传说——一个旗牌兵的发迹史。一连串的门,庭院,廊道,那些隐隐约约穿过竹林小径的丫鬟的身影,举着灯笼、拎着拂尘、箱笼和托盘,侍候阁老去了。而阁老已衰朽,耳聋、眼花、行为迟钝,冬天畏寒,入睡前要让八个血气旺盛的裸身丫鬟暖床,然后将他老朽的身体移入其间。他已感觉不出软玉温香的肌体,只要一些暖意,像一堆渐渐熄灭的炭灰——这一包裹在锦被和丫鬟中的喻体,仿佛提前进入了肉质的棺材,那些丫鬟们血肉丰盈的肉身曾为多少腐朽的哀荣做陪葬。

4

词语陷身竹林里是一种柔术,四五个人在中间喝茶、使劲、品诗、卖官、鬻爵,四五个人都可以做同一桩事情一整天啥也不说。小姐就不伺候了,花厅里坐着俳句,一个和尚写的,没有谁看得明白。掌灯的来了,酒席上八般大菜(红烧鲤鱼、狮子头、肥肠、猪头肉、烧鹅、佛跳墙、粉蒸肉、盐包鸡),不是流水席能比的。陈年手账了结了吧,那风筝飞入紫禁城就没了消息。大帅回来小住,门口的蛇矛还立过好几年呢!书斋里都是小事,窗户上的竹影从不计较,用纸包好一座园子,当铺的柜台不缺锦衣,已典过多少黑夜,人还在外面混着,该回来时也尽量歪着身子,避开花园,打窄巷经过。

5

从另一个侧面,不同的侧面还可以继续下去。友竹花园已从旁边的小巷打开了一扇故事的侧门,一个六品的地方官晦暗的背影从侧门进去,拜见阁老严嵩——他是挑剔的,对侧门送入的东西都有严格标准。地方官恭恭敬敬地献上厚礼,他貌似不经意的一瞥就能看出价值并予以相应的诉求。地方官出来时其心心念念的晋升官位已有了着落。他根本没有见到阁老本人,也知道不可能见到,他看到的是大堂屏风上画着的一头威风凛凛的虎,他带着这个印象又从侧门走出了小巷——连严府(友竹花园)的厨子都知道私底下人们叫这条小巷为高升巷。走进高升巷,整个世界都在褪色,褪到明朝。绿色青苔的黑湿墙角和散发的霉味一直都在,可当这条巷子拆了,友竹花园扩展成更大的院落,覆盖青苔的古久气息,像一把打开的明清老折扇,上面虫蛀的斑点和霉迹做了刷新与重裱。老士绅穿着马褂和缎袍,怀表的一截金链子有意露在外面,折扇里的竹子暗示着一座私家花园的归属,水一样的缎面上行止异常,散发着抚河的墨绿色的黏乎乎的气息。

6

友竹花园是隐蔽的,它被众多低矮的房子(赣剧院,药店,照相馆,派出所,汽配修理店,垃圾处理站,药店,包子店,化工原料店,儿童服装店,土菜馆,烟酒店,水果店,邮局,储蓄所,粮站)和街巷(三眼井巷,象山北路,刘将军巷,书院街,系马桩街)所包围。一条宽大、沉闷的黑裤子在头顶飘荡,从三眼井巷过去,头上经常会有类似的居民晾晒衣物迎风飘扬,主要是天气好的时候,有阳光,潮湿、阴郁的巷子里便会像过节一样,家家户户晒出衣物。在某种程度而言,友竹花园周围的上空也被各种晾晒衣物[被单,褂子,旗袍,长衫,灯笼裤,裤衩,汗巾,布,带子,诸如此类,软的,水汽未干的,平时折叠(反复缩小所占空间比例的重要方式)的,与人体和气味密切的,需要减去湿度的]所包围,所以它隐蔽、低调、内敛,往往大人物(暴发户除外)的居处外表不事张扬,内部也是外人不可揣测,友竹花园大抵如此。它一度神秘,和其主人相同,因为身份在那里,也要与外界保持距离。这是大人物的做派,即便归隐林泉,那林泉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擅入的,友竹花园被世俗所包围与遮蔽,是一种最好的隐藏。其人仿佛既“大隐于朝”又“中隐于市”,而园中的营构也足以有“小隐于野”竹林气象。

7

患有失眠症的竹子夜夜被月色出卖,又俯首于月色。友竹花园附庸风雅的名士气是主人的一种姿态,和对魏晋风度的心猿意马,却是对竹林的一种彻头彻尾的改写,更是对聚啸之谊的庸常化稀释。衣锦还乡之后的归隐已没有“隐士”的丝毫意义,而是另一种显赫的低调存在感。友竹花园在更大意义上已不是一座实有的花园,而是官宦在故乡安置的一种发迹的形容词。如何低调的奢华,也难掩内在高于寻常的得意,它是一种由虚荣构建的心理城堡,这种城堡带有人类普遍缺陷,在世界各地,即便有的城堡已成了景点,但更多的已经塌陷、颓废,甚至和泥土融为平地,仿佛未曾存在。而友竹花园或一些所剩有数的城堡已是改头换面,由其历经不同的时代赋予了不同的内涵,并在时间的审视与逼迫下退出了原初的语义和语境,由此悬置于尴尬的可有可无之中,成为另一类记忆的迷宫之物或呓语。

8

友竹花园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对词语的信任与否,顾左右而言他,这种犹疑不决状态将贯之始终,相对于豫章——这过去时的称谓——反而更贴切,仿佛空中的一块云,它悬置,独响,空无的物体,包容更大的可能,不是简单读解的方便之门。必要的法术,抛弃了阁老的衰败,辫子上套住而断裂的逝水之戈,最后挽救的旧朝复辟,陈腐的布和暗中花纹,玄关内含的钥匙,马尔克斯的阿根廷之夜,灵感的尾巴,赤脚踏住的一双塑料凉鞋,暗红色的标语,积水洼,三眼井A号住户的邮箱,一封希腊来信,奥德修斯经赣江折返的回家之路越走越远。

9

龙袍上的虱子是对龙袍最大的蔑视与侵犯,他的书法与青词是龙袍所需要的,以至胡须染上月白,他龙飞凤舞的思路依然敏捷,非常人所能及。友竹花园的太师椅是明朝的,偃仰,片时坠巾,仿佛一种逻辑的实证主义,古久与哲学于椅中,非其莫属。椅背后的精致的中国屏风,屏风上栩栩如生的虎,不管太师的肉身有多么衰老、弱小,老虎都是猛悍而威赫的象征物,紫檀、花梨与红木,太师的另一种构建非关辞赋,而直接是重的、硬的、坚固牢靠和耐久的材质——阴暗中的光泽,手感的不可替代性,一下就触摸到了关键部位,内在藏有的不明机关,操弄于世的奥妙——仅次于龙椅。太师椅与龙椅不可能同时置放在同一个场合,也不能形成对峙关系。一个在宫殿,一个在文渊阁或友竹花园。这过时的老物件,包浆厚重,为收藏所专宠,如果是太师的屁股坐过,则价值连城,尽管太师椅的成色“与记载它的文字相符合”——但太师,一个蜷缩在太师椅里的面容枯槁的老头儿如同太师椅的虚构,而背后屏风上的猛虎更是一种幻象(或友竹花园的原物主),终归是龙袍上的虱子——他是皇帝的忠诚的叛徒,或许赋予友竹花园多层的变幻不定的语义。

10

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座竹园和内在建筑物——词语的时间性,阶级的归属物,躺平或进阶的捷径,外省的一厢情愿的虚拟意象,悬空的构造与营建,个性符号的反向性语义,至简的代名词,古风的哲学思辨。不能同置其中——竹子具排他性,与花园的多样与兼容的二律背反,而建筑物(房子或迷宫,竹林和花园也具有迷宫的属性,使梦境的虚幻和记忆的不确定性相至交叉编织)的存在并没有使它们接通玄学的意境,瞬时繁花与侘寂,一团重设的锦灰堆,而它已诧异莫名。

责任编辑:朱亚南

上一篇: 盛宴
下一篇: 喊工布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