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工布
作者: 杨永康在西尼大叔看来,我看到的是一头普通的藏亚,而不是野藏亚。
是的,坐在轮椅上的西尼大叔确实是这么说的。
藏语把牦牛称作亚,也有称作仲的。
我问西尼大叔,到底是亚还是仲?大叔说是亚也是仲。
说话的时候,大叔深褐色宽檐儿牛仔帽向我的一侧微微倾斜着。我就是根据这个判断他说的是,还是不是。
藏语称是为“热”,称不是为“玛热”。
我一直没有搞清他要表达的是“热”还是“玛热”。
我们都喜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我们说得最多的是亚,藏亚,野藏亚。
我们总是很少提到仲。我们常发生争论,争论到最后,西尼总是说,世事哪有那么容易呢!
这次我听得很清楚,他表达的是世事。
我理解他的意思是,在整个工布河谷,已经很难看到野藏亚了。他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藏语“整个”叫仓玛,也叫卡藏。就是全部的意思。
我心里很是沮丧。西尼感觉到了我的沮丧,略微有些不安,扶了扶自己的宽檐儿牛仔帽靠我的一侧。最后我们都一言不发了。
我们都一言不发的时候整个工布河谷陷入一片灰白色的寂静之中。
我们让自己的目光都游离到了远处。远处是一头一动不动的家养的黑色藏亚。一大早它就这样一动不动站立着。
藏亚的站功应该是动物中最好的,可以几天几夜一动不动,以至于“唯有其颌部的运动才能证明该牲畜活着”。
这话应该是古伯察说的。
总之从远处看那头家养藏亚就是一个一动不动的黑点。
我问过西尼大叔,藏亚都是黑色的吗?
大叔说也有其他颜色的。比如褐色,比如白色。还有金色的,叫金丝野藏亚。
我看到过一本摄影画册,其中就有金丝野藏亚。所谓的金丝野藏亚实际是一种浅驼色。应该是浅驼色。
其他色应该都是退化所致。我看到一个调查,在当雄还有灰色、棕色、草白色的藏亚。林芝藏亚有黄牛的许多特征,有白的尾帚,白的花、白的腹、白的背、白的头。杂色越显著应该退化越厉害吧!
那头“一动不动”的周围是一大片略带鹅黄色的草。在正午的阳光里,那些鹅黄色更容易被看作灰黄色。
颜色更灰一些的是来自雪山的雪水,一直从南迦巴瓦的山脚穿过整个工布河谷。
雪水一侧是一片低矮的青灰色的灌木丛。灌木丛的旁边是一个灰青色木头围栏,一面敞开着。一头红色的马在低头吃草,四蹄深陷在灰绿色的沼泽里。一头白色的马背对着那匹红色的马低头饮水。一侧是几块灰白色的漂浮物,裸露在正午灰白色的阳光里。
雪水的走向应该是横向的,也有可能是纵向的。只能叫作雪水。
另一头就是更灰更白更冷峻的南迦巴瓦。
南迦巴瓦的另一侧应该是日土。
西尼大叔建议我去日土看看,那里可以看到更多的野藏亚。
他的口气并不十分肯定。
日土在南迦巴瓦的另一侧吗?也不是另一侧。
要看野藏亚,还是得去南迦巴瓦的另一侧。
日土真的可以看到野藏亚吗?要是在3000年前,绝对能。
西尼头上的宽檐儿牛仔帽向我的一侧再次开始倾斜了。
我只能根据这个做出自己的判断。
看我半信半疑,西尼喊孙子拿出一个木盒子来。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就放在西尼灰褐色的袍子上,袍子瞬间陷下去一块来。盒子里是一些关于野藏亚的照片。
藏语好像没有照片这个词的。只有画片。好像叫般。
画片拍得不十分清晰,应该放置了好久,画面部分有几道发白的褶痕。
应该是定日或者日土岩画。画面中有十几头动物图像。最下端是一头体形硕大的藏亚与两只矮一些的猎犬。藏亚的角呈弧形,尾巴上翘呈火焰形,它的外形是一种站立的状态。画面正中是八头呈奔跑状的藏亚。顶端是一个人。
日土阿隆沟岩画中也有多头藏亚图像,应该是个狩猎场面。画面的一侧还有藏亚的骨头。日土那布龙岩画中有清晰的野藏亚图像,肢体都呈奔跑状。关于它们的年代,专家认为三个地点的岩画均属于早期类型。
以此推测,这些野藏亚应该距今3000年上下了。3000年上下整个青藏高原包括整个工布河谷能看到更多的野藏亚。
再往前呢?再往前肯定比这个更多呗。
3000年是个分水岭吗?3000年并不是个分水岭。
真正的分水岭应该在1万年与7000年之间。
作为一个古老的物种应该有几百万年了。遗传学家、动物学家总是信誓旦旦地这么说。
按他们的说法:“青藏高原隆起的历史比较短,喜马拉雅山脉上升至4500米以上,并达到今天这样的高度,发生在晚更新世以来。”
晚更新世应该是距今200万年~300万年吧,即第四纪冰期。气候包括地质构造的骤变,一些古老物种消失了,另一些物种出现了。你总不能说现在的野藏亚就是几百万年前的那个野藏亚吧!西尼大叔反复强调了这一点。
那么我们现代人只能看到现在意义上的野藏亚了吗?
对,我们最多只能看到现在意义上的野藏亚。物种确实一直在进化中,也一直在消亡中。
那个叫啥啥啥的西方哲人不是说了嘛,人永远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野藏亚也是这道理。
即便是现在意义上的野藏亚,也得全凭运气才能看到。而且你得绕过整个南迦巴瓦及工布拉尊、加拉白垒。还有好几座冰川呢,比如米堆冰川、阿扎冰川、卡饮冰川等。
我疑心西尼是故意这样说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彻底浇灭我心中希望的火焰。
西尼大叔有这个本领,他总是在我心中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时候又很快让它熄灭于悄无声息之中。
人类的好多希望的火焰都是这样熄灭的。有好些天我都这么沮丧着。天色总阴沉沉的。西尼大叔看我整天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就让孙子过来陪我说说话。我们的话并不多,最多就是说说工布的天气。
工布河谷阴天的时候感觉特别阴冷,可能是距离雪山太近的缘故吧!
我常一个人去工布河谷,刚下过雪,空气十分清冽,平日干爽的工布拉在牧场变成了一片沼泽。是泥沼不是沼泽。青绿的草与麦田变成了大片大片的橘红色。应该是橘红色。所有的木头栅栏都变得湿漉漉的。穿过变得困难,要不停绕过一坨又一坨的泥泞。可以清晰听见鞋子与细微的冰渣摩擦产生的声响。有好几次回来鞋子都是湿的,需要晾晒好多天才能重新变得干爽。
西尼知道我只带了一双鞋子,便让孙子带给我一双他穿过的藏靴。是牛皮做的那种,灰褐色。
藏靴我了解得不多,大体有这样几种,一种叫松巴,一种叫嘎洛。还有一种叫松巴梯尼玛。松巴梯尼玛做工最结实,一般都是牛皮制底,很厚的样子。嘎洛靴帮由三层氆氇缝制而成。
西尼让孙子送过来的是一双老式的嘎洛厚底靴。
西尼的孙子说,他爷爷希望我换上他的靴子,这样保暖些。雪后的工布河谷挺清冷。湿透的鞋子与靴子一定要及时更换,否则会生病的。
工布的天气还真不好说的。我查过气象资料,太阳辐射高过林芝、波密,比米林稍低。刚到工布的时候我很少戴防晒帽的,很快两颊就被辐射得生疼,好多年之后还留下了一些瘢痕。
工布的日照则超过了林芝、米林、波密。至于温度,林芝、米林年平均气温在8.4℃~8.7℃。而工布拉在的气温雪后会更低。
西尼总是让孙子转告我,晚上睡觉的时候,最好加盖一条藏毯。藏语把藏毯叫绒。主人的房子里有藏毯的,是浅驼色的。
西尼的孙子除了照顾我,平时主要是照顾西尼。天气好的时候他总是先从房间里推出轮毂发亮的轮椅,在院子里放好,然后再从屋子里抱出爷爷。被抱着的西尼看起来身材很小,极像一团皱在一起的袍子,很轻很轻的样子。只有放在轮椅上的一瞬,似乎才有了重量。
轮椅上的西尼一直保持着刚放置时候的原样,感觉他很少动一下,也很少掀开袍子上面的毯子,像在沉睡。
每天这个时候总会有一只鸟准时飞过来,叽叽喳喳一阵。我感觉是专门为西尼的彻底苏醒飞来的。直到这时,睡袍里的西尼才算彻底苏醒了。
刚刚苏醒的西尼总是要抖抖袍子,然后扶正了自己的宽檐儿帽,这才让自己的脖颈整个地露在袍子与毯子外面。
接下来就是西尼看经书的时间了。书总是搁在距离西尼鼻梁很近的地方。
西尼看书的时候,西尼的孙子就过来与我打个招呼,用汉语。告诉我,他爷爷说的话我听听就行了不用当真,不是再也看不到野藏亚了。偶尔有野藏亚撞进村里来的,特别是有雾的天气,野藏亚会偷偷跑下南迦巴瓦,混在那些家养的藏亚中间,吃几口草料,尝几口新鲜,吃饱喝足了,就到处撒撒欢。
他说野藏亚很贪玩的,常在村里搞个恶作剧什么的。力气也很大,兴致来了硬是把一摞摞好的木头给搞了个七零八落。 劲儿实在太大了,没处用。一次碰上了一辆装载沙子的载重车,那车正好停在路的中间,野藏亚对着载重车吼叫了几声,那载重车一点儿也没有退让的意思。野藏亚有点儿生气,用头抵着载重车跑了好远。
有一次我看到那辆载重汽车了。那天天气特别好,我一下来到了村子的最高处的一个山丘上。可以清晰看见南迦巴瓦顶端的雪,很白很白的那种。白之上是更白的云。云之上是很蓝很蓝的天空。
我问过西尼,藏语也称天为天吗?
西尼说藏语称地为萨,称天为囊。
南迦巴瓦的脚下就是整个村子,可以清晰看见一幢幢的藏式房子,灰白色的木栅栏,木栅栏与房子中间停着一辆猩红色的载重卡车。车头应该是向着西尼大叔家的方向的。我在村里的这些日子,很少看到它移动,或者被开走,或改变方向。西尼的孙子说的被野藏亚用头抵着跑的就是这辆载重汽车。
那么它原来停在哪儿呢?
至于木材加工厂,工布拉在牧场的最东边确实有一个木材加工厂。我判断是最东边。四周的低洼处堆放着成摞成摞浅褐色的木头。我有一次经过那个木材加工场了,里面的木头都摞得整整齐齐。有加工过的有棱角的木头,也有没有加工的木头。被野藏亚进来搞得七零八落的应该是已经加工好的那一摞木头。
木材加工场再靠里就是最靠近南迦巴瓦的几座山。海拔应该不超过1500米。就是千米左右吧。每天早上都可以看到一道白色的雾缭绕在山腰间,黑苍苍的山脊露在外面。
木材加工厂之西就是整个村子了,可以清晰看到带装饰的藏式窗子与屋顶。有高大一些的,也有很低矮的。不同的房子与窗子组成不同的院子。院子后面是几棵枝干黑而弯曲的树,树顶是一些浅灰色的花,感觉有点儿像内地的梨树。
西尼的孙子说,是迎春。
工布野生植物资源非常丰富,有维管束植物上千种。其中藤类植物70多种,被子植物千余种。就是说,你短期内要彻底搞清它们的种与属根本没有可能。
这里云杉不少,主要是林芝云杉。还有高山栎林和川滇高山栎林。还有冷杉林,比如长苞冷杉和川滇冷杉。
开始我认为是栎树,西尼的孙子说是迎春。
西尼的孙子建议我去看看那棵树,说那里常有野藏亚光顾,至少可以看到野藏亚的排泄物。
你说的是野藏亚的粪便吧?
对,野藏亚的粪便火焰更旺盛,且无毒无害。藏语叫久瓦。
其实久瓦还有洁净纯洁的寓意。印度的婆罗门教和印度教视牛为神物,认为牛粪是最洁净的,举行祭祀的时候,地上必铺一层牛粪。
这些都是西尼的孙子告诉我的。这小伙子个子不高,确实懂不少东西的。西尼的孙子说,这些他爷爷都懂。劝我找时间去看看野藏亚的久瓦,肯定与普通藏亚的久瓦不同。
我去过那树下,树下全是被什么动物啃过的剩下半截的干枯草根,草根间就是一坨一坨的已经风干的久瓦。有一大坨已经被什么动物的蹄子踩过了,可以清晰看到里面的成分,可以说全部由灰白色的小草节组成,外侧是深黑色或深褐色的,内侧是灰白色的。周围是一丛浅紫色的球形报春花。这种花有几十厘米长的茎秆,主花朵由许多小花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