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酸楚

作者: 加拉巫沙

苟,苟,苟如野菜。

我说的野菜是“山油菜”,名字里虽褪了“野”字,但不等于它被农夫驯服,在田间地头抚慰周而复始的葱绿。起头的“山”字还在呢。由山遐想,它的栖息地势必在崇山峻岭里。那里,离村庄遥远。倒起说,村庄离它遥远,或浓或淡的炊烟有翅膀,但没骨气,飞不到原始森林里去。村庄和它的距离叫山高路远,道阻且长。

去深山老林采摘野菜,缘由是我家快没菜汤喝了。日常下饭的青菜叶、蔓菁叶和白萝卜叶制作的酸菜纷纷见了底,再不想办法,全家人只得干吞粗粮了。那年头儿,少见油荤,日子凋零,没酸菜喝的人家真叫穷,叮叮当当地穷。我听闻有人家掰不过生活的手腕,已经在用去年的玉米叶熬酸汤了。玉米叶子僵硬、枯黄、干燥,还专门找些半腐半朽的,一骨碌往深锅里煮,发酵几昼夜,制成酸汤,呼儿呼儿地喝。人可以装穷,但不能真穷。我那旮旯里的村人是反过来的,不会装穷,是真的穷。我没喝过玉米叶子制的酸汤。估计不好喝。若好喝的话,多带劲,家家效仿,户户不缺,双亲和我就不消去采摘山油菜了。我们得提前一晚出发,准确地说,是到马孜岗山脚下的亲戚家借住一宿,好使次日少走一程路。从亲戚家再出发,山路难行,步步趋高。起先还见蓝天,春风习习,鸟语不绝。后来,一直在森林里辛苦地向上攀爬,像林中的三只困兽,直至很疲、很饿、很渴的时候才到达目的地。

这地儿山势较缓,甚至有几片洼地,树木疏落,泥土松软,凹处蓄着清冷冷的水。山油菜不多,此一簇,彼一簇,混杂在乱草间,潜藏在灌木下,依傍在水塘畔,是谓稀罕。要找寻它们,势必费些周折,恰是“辛苦”的再延续。

父母和我正在啃冷食,吃饱好干活儿。玉米烧馍粗粝、干硬,嚼半天,难下咽。洋芋入嘴,其绵软和滑爽的特性恰巧补了烧馍的短。于是,一口烧馍,一口洋芋,两者拌和,权当无可奈何的一顿野餐。云雾稀薄,贴着地面飘东逸西,像一个梦。父亲啥时去采的山油菜,我没注意到。他是驾着云雾回来的。他递过一把山油菜,叫母亲和我趁鲜吃,仙气还在哩,吃吧。我一嚼,瞬间爆汁,满腔满味,脸形扭曲,横眉竖眼,歪瓜裂枣,像拧一块抹布。呸,呸,呸。我吐将起来。父亲在一旁劝,继续吃,会吃出香的。母亲说,人要学会吃苦。看双亲合着冷食吃得那么津津有味,我尝试着再吃一次,亦然苦中夹涩,涩里带苦,便不再吃。

山油菜有一两拃高,圆筒状,直立不分枝,叶子椭圆形,青绿青绿的。采撷很是费劲,用镰刀囫囵去割,剔除杂草,得一小把;伸手去扯,连扯带掐,最为纯粹,满手青绿。但割也罢,扯也罢,掐也罢,相当劳力费神,时时小心荆棘刺人、泥塘沉人、朽木倒下来砸死人。我在陷阱遍地的水边找到一大丛山油菜,正欣喜若狂时,立即被父亲的话生猛打断。他相信,大喊大叫会激怒山神,降下暴雨或冰雹的。原因嘛,人的喊叫声最易惊扰神仙做梦,神仙的梦跟云雾一样,缥缈、虚幻和迷茫,眼见的山色空蒙就是神仙营造的梦境。

我们的样儿倒是像盗贼,两个大盗贼和一个小盗贼,在淡淡的云雾里盗来盗去,在神仙的梦境里盗吃盗喝。

返程的路上,因负重,路被我踩得摇摇晃晃,老担心人也跟着剧烈动荡,和背筐一起石头般咕噜滚去。的确,我的小腿肚子越来越发酸和打战,行不了多远得歇一阵儿。父亲砍来一根木棍,交给我当拐杖使。那时,我绝对像个糟糕的小老头,靠拐杖撑住了摇摇晃晃的路和我自己。傍晚,走出森林时,我又不行了,几乎瘫软,差点儿幻成一摊咸津津的汗水。父母欲将我背筐里的山油菜均分,将我的负重加载到他俩身上去。然而,作为一个纤弱却不羁的少年,我怎能这么做呢?趁休憩,我抽出一枝山油菜塞进嘴里,用舌头轻轻舔舐含着的那部分,让苦涩味一点点渗出,待苦涩够了,我才猛嚼,让更浓烈的味儿迸溅而出,苦出一个周身的激灵来。这激灵邪乎,像剂良药,一下子驱散了我之前的苦味,回旋出甜润来,并生就一股莫名的力,让人信心倍增。动身前,我又抽出几枝山油菜,握在手里,以备着继续咀嚼,持续生力。

我们是摸黑到达山脚下村庄的。狗吠成一片,很有节奏,感觉湿漉漉的,跟我的负重一样,很沉很沉。在村道边,母亲唤来亲戚,分了很多山油菜给她。之前,这些山油菜高耸在双亲的背筐顶上,外围竖立着密密的竿子,横的方向用竹条简单地往上编了编,篱笆似的围着,感觉岌岌可危,随时可将卑微的父母压垮,用千钧之力压进尘土里。暗黑中,父亲的烟斗忽明忽暗,他扔掉安插的竿子和竹条的那刻,好像掏空了我的心,我们的劳苦似乎也白费了。亲戚劝我们再住一宿,明日早早归去。母亲说,不了,乘夜凉,好赶路。赶路好,免得寄宿她家,继续将山油菜分给这家那户。

双亲要来匀我的山油菜,以减轻我的承重。我不便说难听的话,就是执拗,就是倔强,就是死活不肯。父母不知我的哪根神经短了路,只好默默地接受。

我朝嘴里加塞了山油菜,试图嚼出无以言说的一种况味。

新一波犬吠声水浪般翻滚。我们仨警惕着,穿过了村庄。

经过淘洗、水煮和酸水浸渍,捞出来或晾晒或继续浸泡,山油菜的苦完全逃遁,将宝座让给了酸。晾晒的变干酸菜,浸泡的变浆酸菜。和青菜叶、蔓菁叶和白萝卜叶的酸菜比较,山油菜奉献给人的酸毫不示弱,色泽上还将家种的统统比了下去。它的草绿、翠绿和碧绿给人以清澈感和通透力,预示着新崭崭的希望,大抵如我们在荒草萋萋的人生里,依然不屈地活着。

烧制山油菜酸菜汤,极其简单,在滚水里添几枝干酸菜或浆酸菜即可,清清亮亮,酸酸爽爽,一顿饭食便可满意收场。稍微复杂点儿,猪油下锅,待滋啦冒烟时,依次放蒜、花椒、干辣椒等佐料,爆炒几铲,置入山油菜酸菜,再倾倒冷水,烧至滚沸,汤算完美。半浮在高汤里的山油菜一枝枝地舒展开,格外青翠和绿亮,恰似它在森林里的模样,倒伏而已。也可炒洋芋丝或炒事先煮好的芸豆、豌豆、绿豆、红豆、四季豆等,杂烩亦罢,独立亦罢,吃起来酸度合适、味道醇正,方显滋润。洋芋丝、芸豆、豌豆等是我想象出来的。家里储有可制汤菜的东西,何必去吃野菜和玉米叶熬制的酸呢?

山油菜来自山里,当是珍肴异馔。母亲差我挨家挨户地送,爷、奶、婆、舅、姑、叔、婶、哥、姐,一小点儿干酸菜,尝个鲜吧。整个诺苏泽波十多户人家,不论亲疏,都收到过我家的心意。我不知道“心意”太重还是太轻,但我说出的那些话里,多多少少隐含着不舍,或者说少年的话有些言不由衷。说实话,父母和我背下山的野菜超过三百斤,可前前后后这么一送,留给自家食用的已经不多了。

农夫的苦,世人皆知。一辈子面朝黄土,劳身劳心劳命,苦得不行了,用酸去压,稍得安慰。其实,凄苦和酸楚都差不多,皆属时运不济、人生坎坷那种类型。苦惯了的人,不怎么做梦。即使做了,梦到衣食无忧已算到了神仙般的境界。何谓殷实,怎能殷实,山里人想过,但想不明白。

很快时来运转,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大解放了农村劳动力,昔日被束缚的思想再无桎梏,想哪儿是哪儿,村人的行动如鸟儿般欢呼雀跃。

我家屋后有陡坡,生草木,长怪石,向来荒芜着。我家的鸡最爱跑去那里啄虫吃,一些嫩母鸡还在石头间抱窝,彻夜不归,最后招惹来了黄鼠狼,多次多处留下鸡的血迹和无数羽毛,唯独不见尸骨。家里每损失一只鸡,看家狗都会挨一顿揍。揍得很痛吧,它躲在墙角,缩成一团,呜呜地哭。我父亲诱捕过,但次次期待,次次落空。黄鼠狼着实狡猾,人奈何不了它。后来,我父母决定开辟这片充满血腥的乱坡,改成菜园。那里的石头被挖出来,被撬出来,被抬出来,正好砌成挡土墙,虽不规整,但一小梯一小梯向坡顶延去。土太砂太薄太瘦,我们背来肥土进行改良。当然,最不缺的是猪粪,我读初中时的假期里,任务是一背篓一背篓地将肥料背到地里去。

像农户慢慢富裕起来一样,这片土地也慢慢地沃腴,甚至可以用肥得冒油来形容了。油是种在上面的葱、蒜、青菜、蔓菁、萝卜、黄瓜、南瓜和四季豆等,油得发亮,油得旺盛,怎么看怎么耐看。外加辣椒、花椒、葵花、桃树和杏树的点缀,满园春色谁也关不住。紧挨后门的那溜地呈弧形,上下有两梯,包抄着我家的宅基地,最外侧的堡坎用石头垒高砌长,蔚为壮观,给人以安全感。堡坎底下,村庄去东边的小路经过这里,纵跳摸高也瞧不见我家房子的任何一个角落。两年以后,越来越多的荨麻、苦蒿、桑树、构树等草木从堡坎上边冒出,起初朝上,后来横空,再枝枝蔓蔓地顺下去。石壁上不知名的藤本植物晃着嫩芽,像跳太空舞,一旦偶遇垂下来的枝和叶,抓紧拥入怀抱,缠缠绵绵环绕无数圈后,继续伸出细芽,且留恋,且探索。最有趣的当数我家的南瓜和黄瓜,绿蔓萦萦,阔叶重重。在蜜蜂的嗡嗡催促下,藤条上的黄花旋旋地开,大的是南瓜花,小的是黄瓜花。只消几场夜雨,两种瓜竞赛似的膨大,悬于路人的头顶。谁愿意伸手去摘,我家向来不埋怨和责怪的。今天摘和明天摘,我家人巴不得今天就被摘走。

我母亲的闲暇时光几乎都花在了这坡地里,春风里撒播,夏雨里条播,秋雾里点播,期盼锦绣满园,菜蔬不绝。到了冬季,霜降雪落,一些地块休养生息,一些地块依然覆着深色的绿。这绿是青菜、蔓菁和白萝卜,叶子有点儿冷漠,又有点儿幽怨,齐齐地与凛冽的冬对峙着。村里哪家想吃鲜嫩的蔬菜,尽管张口,到我家地里去拔就是。母亲会追着提醒,怕人家拔了外表光鲜、里面空心的蔓菁或白萝卜。来人说,霜打过的,空心也好吃。母亲道,怕你吃亏哦。那人说,亏的是你家啊。见那人抱菜走了,母亲会心地笑,像发了一次大慈大悲,很是满意。我知道,村里没有哪家没吃过我家的冬菜,相较而言,亲戚吃的次数往往会多三四回。菜被拔走,其意义在吃前、吃中和吃后发生演绎,好像不是菜,而是村庄人情世故的良善和美好。

我母亲没有料到,她成了那个倡导的人。

没过多久,有人给我家端来腊肉、鸡腿、荞麦饼或连渣菜。饭食和肉的流动,哪怕是一点儿小意思,皆是为人处世的纹理。

从那以后,我母亲进入痴迷状,恨不得种出蔬菜的反季节来,恨不得花椒、桃树和杏树等林果类或绿荫如盖,或花开不败,或果实累累。某年里的一个雨雾天,母亲叫上我,去菜地里栽种蒜籽。由于很多波浪形的地块上长着其他蔬菜,我俩的栽种便带有随机性,看哪块小地歇着,就把种籽浅埋在哪儿。母亲还要求穿插些小葱的种,这儿搁几颗,那儿放几枚,不贪多贪大贪全。我问母亲,为何这般交错?她道,还记得山油菜不?那野菜好难找啊,东一窝,西一窝的,像鸟雀筑巢。你看,把蒜籽和小葱散开种,像不像山油菜?你再看看其他菜,不都是这里一片、那里一片的吗?妈吃过苦,这样做,就不会忘记过去的苦。

原来,把乱石坡开垦成菜地,秘密不在于黄鼠狼的偷袭和绞杀,而在于此。

是的。母亲和父亲吃够了生活的苦——粮食不够的苦、添不起新衣的苦、穿轮胎剪裁成的鞋子的苦、买不起盐巴的苦、交不起子女学费的苦、不杀年猪的苦、缺少酸菜的苦……苦苦连环,苦苦交织,人生的苦实在太多,太多!

绿洲样的菜地,是母亲对苦的一种避让,一种警醒,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往深处说,这坡菜地是我家的一个标注,跟过去的苟且做了彻底的交代与告别。

挥挥手,昔日已远,未来已至。

故乡是在三十多年间,一点点变轻、变空和变虚的。早年,我家的土地和房屋转包给了村里的一家人,双亲则跟随我们儿女来到了州府。后来,农村搞地籍勘丈和权属调查,老家的一切确定给了别人。从那时起,诺苏泽波成了一个回不去的家,不管有多少把钥匙,也启不开熟悉而陌生的锁了。

近些年,城里人生活优渥,个个一肥二胖,以至于掀起吃野菜的波澜来。往日喂猪的马齿苋、蒲公英、苜蓿头、灰灰菜、蜇麻子草等备受追捧,尤其是浸染森林仙气的山油菜,一跃登天,昂贵四方。

某天,我从县上出差归来,正好带几捧山油菜去了独立居住的父母处。开饭时,清水煮熟的山油菜勾起了母亲的回忆,苦涩味从她舌尖上漫溢,先言故乡,后说人生,讲不完烦扰,述不尽酸楚。谈及老家的那坡菜地,母亲的思绪才渐渐安稳,回到晚年的幸福中来。这顿饭吃得长,我的陪伴当是尽孝。

每年的三四月,山油菜出现在菜摊上,绿叶优雅地蜷曲着,像羞答答的妙龄姑娘。邀至家里,天性便款款袒露,大凡烧汤,整枝舒张,清花绿亮,疑是戏水的仙女,甚是高洁;焯水后,切条凉拌或炒肉,同样能呈现森林风韵,端上桌的菜色泽鲜亮、质地脆嫩,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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