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河轻轻流过
作者: 许实青稞长在高处,白杨河的水光,或长或短,或强或弱晃动在青稞上。青稞种在山谷口,阳光里,叶子油绿的光泽晃动在眼前,尤其夕阳下,金红的光让山峦、青草、青稞涂上金粉,宏大又辽远。晚风吹过,青稞集体弯腰向夕阳致礼,感谢太阳的温暖和炙热的爱护。
高原上,青稞生长期很短,寒凉的气候浸润了几百万年,依旧没有长出新的形状,无法离开高寒地区的青稞,成了高原上的风景和文化。比如在甘肃民乐县扁都口和青海门源县,长在天边边的青稞和油菜花,是祁连山献给人间的美。把青稞酿成酒,是公元七世纪的事,唐文成公主从长安远嫁吐蕃,把汉地先进的酿酒技术传到藏地,经过一千多年的历史变迁,形成了以青稞酒为载体的藏族酒文化。最早酿造青稞酒不十分复杂,只要选出颗粒饱满、富有光泽的上等青稞,淘洗干净,把水滴尽,再将其放在大平底锅中加水煮两小时,然后将煮熟的青稞捞出,晾去水汽,把发酵曲饼研成粉末均匀地撒上去并搅动,最后装进坛子,密封贮存。如果气温高,两到三天取出,后加水放一小时即可饮用。
这片青稞没有扁都口和门源地区那么壮美,也没有盛开的油菜花,只有素净的绿色,和青草一起围着几户牧民的家园,白杨河就从这片青稞前流过。白杨河是祁连山发育的河流,从一个叫吊大坂的地方生发。海拔四千多米的吊大坂是个垭口,在吊大坂,我看见白杨河最初的样子。
是八月,青草很茂盛,青草也长在高山上,高高的山披着绿衣,山顶是白雪,圣洁、悠远。我好似被白雪召唤,只为捧一把洁白的雪,无视缺氧带来气喘和身体的疲软,无视深深山谷的翻越之苦。走了很远,我与白雪的距离依旧遥远,隔着一道道山谷,我忽然明白,我和白雪在彼此的对岸,隔谷相望是最好的朝拜。把一把雪藏在心里,让一把圣洁的雪成为梦想或者灵魂里一处静谧的归处是欢欣的。
八月,吊大坂气温很低,尤其雨后,高山上云雾缭绕,寒气逼人。如果此时,你静静聆听,就有溪水潺潺流淌的声音,由远而近。这里没有树木,是高山草甸,矮蒿草、藏蒿草、火绒草、苔草和毛茛等,踩在草甸上,犹如踩在新铺的毛毯上,绵软有水溢出,如果你把目光放远,就会看到闪闪发光的水四处流淌,流到手掌宽的沟槽,流到几米宽的山谷,众水汇聚,流成白杨河、讨赖河。现在我站在吊大坂的草甸上,既不是一棵草也不是一滴水,倒像一个外来物种,窥见了一条河流的源头和秘密,这样的行为,我很自责。想那些探险者,驾驶越野车骄傲地征服了祁连山最高峰团结峰时,当他们看到团结峰的圣洁和美时,不知内心是否得到了洗礼。
山高水长。从海拔四千多米的吊大坂到三千多米的土达坂,白杨河经历了上千米落差,从高寒到温暖,青草从草甸长到灌木,火绒草、苔草长成了金露梅、风毛菊和鬼剑锦鸡儿。在一个叫大泉口的地方,我看到了牛群,黑牦牛、白牦牛掩在茂盛的青草里,金黄和洁白的金露梅花,金黄和洁白的绿绒蒿花覆盖着半个山坡,冰草摇曳其间,让你看不清牛的面目。山里寂静,牦牛发出粗重的呼吸声,能飘出很远,牦牛甩动着蓬松的尾巴,可爱至极,这些容易暴怒的牛,此时十分温驯。白杨河就从牦牛身边流过,它们眼睛里清澈的河水、鲜嫩的青草,是我眼里的欣喜,心里的喜悦。地势平缓,河床开阔,使我有了走近白杨河的便利,这里是白杨河走出深山峡谷,把自己呈现给天空的地方。
宽阔的河床装满繁盛的鲜花,最抢眼的是甘青铁线莲,几十厘米高的茎,顶着金黄的花朵,垂向大地,像一枚枚谦逊的头颅向土地致礼,张开的花瓣吐着淡绿色、长长的花蕊,发丝一样孕育着它的种子;西北沼委陵菜的野蛮毫不逊色甘青铁线莲,丛生灌木林状的委陵,粗壮枝干上倒卵形花朵密布,羽毛样的叶片,让白色花朵翩然飞舞;还有马先蒿和苦豆子夹在委陵菜和铁线莲里,那盛放的、紫粉色、白色的穗状花序,像箭杆挺立在花丛中;野茴香从不和这些花朵争宠,只是枝枝蔓蔓、轻盈地浮在上面,白里透绿的花朵,云一样把香气撒向宽宽的河道和绿草之间。其实,真正让河床流淌绿色的是沙地柏,葡萄灌木状的沙地柏,开枝散叶,挺起一米高的身子,就让河床有了浓稠的绿色,就让这条千万年老旧的山谷有了新意,像一个新世界一样充满无尽生机。
在河床上,你是看不到白杨河的,白杨河在低处,在绿草间。白杨河东岸是灌木和鲜花,西岸是山坡或者崖壁,被细密的针茅草和冰草、芨芨草铺满。当金黄的金露梅花、黄花矶松花,淡紫色或白色的山韭花像星星撒在其间,你看到的是一匹巨大的花布,苍翠、优雅,或幽静或波浪翻涌。如果是夏日早晨,太阳爬上山顶,白杨河升起的水汽让整个山谷潮润、静谧、新鲜。此时,只有太阳打在青草、花朵上的声音,像细雨柔柔地落下,青草和花朵张开绒毛样脉管,让阳光流进身体。把洞穴安放在垫状点地梅附近,是野兔的浪漫。开着一簇簇玫红色花朵的点地梅,把身子平铺地面,根紧紧抓住泥土,只有两三厘米长的茎,却让花朵开得盛大。把脑袋探出洞口的野兔,耀眼的花朵让它有些发蒙。还有呱呱鸡,摇着灰塌塌的屁股,黑白相间条状、肥嘟嘟的肚腹,成群结队地在青草里奔跑。现在,是它们最富足的时候,就连苞叶雪莲也不会吸引它们,绽开花瓣的苞叶雪莲,透明的花瓣被它们的羽毛擦过而轻轻抖动。是呀,你可能不知道现在的草原有多么富饶。
当我蹚过白杨河,冰凉的河水使人有了透骨的激情,河水里一些石子被冲刷得十分精致,各种有趣的图案吸引人不停地从水里捞起它。这些天造地设的美石子,被人们带到家里,成了装饰品,成了艺术品,成了本地的文创产品,让无数人感知祁连山洁净的心灵。
在我爬上白杨河西岸的崖壁时,细密的青草覆盖着废弃的城堡。城堡叫青头山墩堡,是一个古老的军事建筑,建于明嘉靖年间,戍守警戒祁连山以里。城堡已坍塌,留在青草地上的墙基十分清晰。城堡毁于1932年的一场地震,发生在祁连山里昌马堡的7.6级地震。据资料记载,地震发生时,有黄风白光在黄土墙上扑来扑去,山岩乱蹦冒出灰尘,疏勒河南岸雪峰崩塌,地震使山崩地裂、井泉干涸,疏勒河绝流数日,数万人死亡。数百年前,诗人陈其学在监筑城堡和烽燧时怎么也没有想到,城堡会毁于地震,当年他和戍卒们在风雪、白草、青草、寒冷、孤独、豪气和一片丹心里修筑城堡时的伤感和思念,还热气腾腾地留在史书里,一首“苍茫西海有无间,多病书生愧抱关。日暮倚楼风万里,天涯弹铗月千山”的豪气仍回荡在山间。这些白杨河无法送走,岁月无法抹去,这些如同白杨河升起的水汽,氤氲我心间。
站在古老的城堡,看白杨河从眼前流过。全长上百公里的白杨河,出祁连山向北流进又流出玉门市一个叫白土梁的小村庄,经过骟马城和玫瑰沟,最后消失在北山大戈壁。在疏勒河流域,上百公里的白杨河少有滔天巨浪,但是白杨河一样拥有日月星辰,拥有大片青草,一样孕育出史前火烧沟文化和骟马文化,这是白杨河的荣耀,不是眼前的荒凉和无归处。距今四千年前,白土梁村就有古羌人生活,红似火的泥土和山沟,长满青草和鲜花的水域,成了古羌人理想的安居地,红似火的泥土滋润了古羌人美好的情感和艺术天赋。那尊人形彩陶罐,是古羌人为自己捏的塑像,留给后代人的形象,是一个魁梧的青年男子,高鼻深目、梳着短发、面带微笑,身穿短衣、长裤和高筒靴子,双手插进裤兜成为陶罐的双耳。他就这么与你面对面,像一个现代青年,与你说遥远年代里,他们红衣上的黑色网格纹多么潮流,聚会时青年人多么浪漫和洒脱,说他们放牧、狩猎、播种粮食,用石棒、石斧点种,石镰收割藜麦的日常生活。
看着那枚鱼形彩陶埙,我幻想着古羌人吹给我听,这仅仅是幻想,幻想让人不绝望;或者我吹着那枚彩陶埙,悠远、浑厚、苍凉的乐声唤醒深埋在泥土和岁月深处的记忆。这是古羌人创造的乐器,像金鱼,被细细的黑红色网线网住,若挂在胸前,小小的彩陶埙让单调的游牧生活多彩起来,孤寂的时候吹吹,青草和藜麦也会起舞。或者挂一串海贝项链、玛瑙绿松石骨管海贝项链和兽牙饰品,让青春岁月满是绚烂。还有那枚永远是起飞姿势的鹰嘴壶,让雄鹰托着飞上蓝天,是古羌人的梦想和雄心,展翅飞翔的大鹰啊,你把他们带到四千年后的今天,让我们看到了你和古羌人,你让这块土地的根脉得以赓续,让后来人产生梦想。距离白土梁村不远的骟马城,就有乌孙人的遗址,乌孙人接续着古羌人的根脉,创造了骟马文化。尤其在陶器上,有自己明显的特征,比如许多罐、盘上带有乳钉,且陶罐的双耳和单耳都比古羌人的陶罐宽一些,有的还从画纹发展为手工压纹,都是夹砂红褐色平底器,多为素面,小件较多,其彩陶图案和纹饰都比较精细。乌孙人似乎是个马虎的部落,不论在陶器或者铜器上都心不在焉,不似古羌人在陶器的造型艺术、绘画艺术和生活饰品上都那么专注和浪漫。
让我念念不忘,一次次寻找这片红色草地的是那尊“彩陶少年”,用三角纹、折线纹、条状纹、蜥蜴纹、回纹和圆点纹勾画的紫红色陶罐、鱼形陶埙、鹰嘴壶和三狗方鼎,它们是我的某根神经,每一次碰触都会在心里掀起波澜。在白土梁村,没有找到它们的踪迹,眼前只是茫茫戈壁,站在灼热的红土沟里,热风吹过身体,脑海里迅速掠过制陶人满是汗滴的脸颊,耳边有苍凉的陶埙乐声响起,站在灼热的红土沟里,捧着温热的泥土,我很失落,也是一种惜别。
在白杨河畔,是乌孙人点燃了古羌人熄灭的炉火,创造了骟马文化。当你站在坍塌的骟马城里时,分明感受到的是边塞、军旅、哨所、悠悠驼铃和战争气息。当你站在高高的台地上时,满眼是玉米和青麦,被戈壁和沟壑包围的绿色,白杨河就从城下流过,经过玫瑰沟,流向另一个村庄。
玫瑰沟是地质的,地质的造化,地质的奇观,五彩的丘陵,墨色的雅丹,像化学的结果,破碎又完整。还有自然的,野生的玫瑰丛林、红柳和蒿类,也有泉水,一汪又一汪,一汪又一汪的泉水里盛满碎裂的云和玫瑰花。我是五六月时穿过这十公里玫瑰沟的,第一次穿越满怀激越,对茂密的野玫瑰林,盛开的玫瑰花海那么深情,像我第一次恋爱。应该把它叫“爱情谷”才更浪漫,给人一种瞬间的眩晕和昏厥感,一种虚无和缥缈感,一种诱惑。玫瑰沟是女性的,那种柔媚需要你丰沛的情感才能完成。
这是几年前玫瑰沟的梦影和美。现在白杨河流不到玫瑰沟了,玉门石油管理局在白杨河上修了水库,缺水的玫瑰沟只剩下回忆,还有那些地质的雅丹和丹霞,只剩下地质雕塑的“玉门魔鬼城”。我曾经在玫瑰沟口,见到的那户人家和两只小羊羔去了哪里?而今这座水库摧毁了玫瑰沟,世代生活在玫瑰沟口的村民,又会遭遇怎样的际遇和命运呢?
白杨河在祁连山里千回百转,九十公里的省道215线就随着白杨河蜿蜒,有一千多个弯道的215线伸进祁连山,向东到青海、肃南草原和七一冰川,向西到玉门昌马、瓜州、肃北,进入当金山和老虎口看梦柯冰川,进入青海冷湖、哈拉湖看圣洁的团结峰。215线也是酒泉钢铁公司矿石运输线,十几年前的一个盛夏,在215线吊大坂施工现场,我采访了公路人。对雪山、寒冷、缺氧、草原,我这个来自沙漠的人认识很少,有的是兴奋和好奇,因为缺氧而头晕耳鸣、气短的我居然不知道是高山反应。在新闻稿里,我这样记述当时的情形:山顶上由于气压低,即使用高压锅也做不熟饭,晚上气温陡降,在生火的地窝铺仍感到寒冷,尤其在深夜,一阵阵凄厉的狼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最头疼的是山上空气稀薄常使人头晕、胸闷,干活儿相当费力,加之气温低,沙石结成冰,要挖六米深路基谈何容易。-30号柴油机常常打不着火,每天只掘进二十厘米。这里的寒冷和凄厉的狼叫声,至今留在我的记忆里,并钙化成碎石。
十几年后,215线成了祁连山里最美的公路,尤其盛夏,潮润、寒凉的空气,辽阔、洁净的蓝天,披着绿草和鲜花的大山,阳光在草叶、花蕊上闪烁,阳光在岩石一样的雪山顶上滑过。在太阳底下,在月亮底下,吊大坂、土达坂、大泉口、青头山墩堡和层峦叠嶂的山脉,就苍苍茫茫弥漫着无尽的空,这深的山,巨大的皱褶,青草和我们一样寄生在这有限的空间。215线是一把长剑,割开青草,把酒红色的冰草、盛开的铁线莲花、狼尾花、黄花矶松、苦豆花们安置在旁边,把雪山放在遥远的远方,让视野逼仄、烦闷的人,激动、挥臂狂号,让潮湿、阴郁的心事很快风干。
早在1907年,215线是一条山路,英籍匈牙利考古学者斯坦因第二次在河西走廊考察时,就从这条路出祁连山来到嘉峪关。他从瓜州榆林窟出发,在石包城、大龚岔考察,后到昌马,从昌马到青草湾,过白杨河到土达坂。斯坦因在日记里说,土达坂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山间观测站”,他看到了南山山脉冰雪覆盖的山峰,山谷里长满茂盛野草和一种看着像阿尔卑斯山植物的野花。宽阔的山脊上覆盖着野草,一幅壮观的画卷展现在眼前,南边和西南方是为白杨河提供水源的山峰,为冰雪覆盖,属于西部的陶勒山山脉,而陶勒山的大沙石层就在下面的峡谷中。在土达坂山谷口,他还看到一个很小的村庄,从一个百岁老人口中听到许多奇怪的故事,这里海拔两千四百多米,主要农作物是燕麦,村庄周边开着蓝色小蝴蝶花和其他野花。空气十分清新。傍晚时,露出地面呈深红和紫色的黏土层,和看上去像片麻岩的白色岩石交织在一起,小村庄与这样的背景相互融合,组成一幅迷人的图画。不平坦的峡谷和一直向外延伸的低矮山峰那皱褶的山坡,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美丽。
现在,已是傍晚,我站在土达坂,山风从耳边呼呼吹过,寒凉让身体发抖,高海拔让肺部臌胀,但是我仍看到了斯坦因看到的雪峰、野草、野花和被青草覆盖的绵延山峦,看到了夕阳下的雪峰、山峦和青草与野花,如此壮丽,如此盛大,如此苍茫。夕阳很快落山,暮色升上来,气温陡降,山里黑下来,寂静就倏然将你裹挟。在这无限的静里,你喊不出一声。
土达坂山谷口的小村庄还在,叫白杨河村,村里的牧民已搬进玉门市,但是他们的牛羊和庄稼仍在山谷口,无法割舍的山崖、峡谷、雪线、溪流,各种植物的茎、叶、花和果实,还有那么多的野生动物和鸟类,它们在山里发出的气息,呈现出的美丽、纯洁和新奇,都与他们血脉相连,与大山血脉相连。村庄周围是青稞,是芨芨草和各种野花,夕阳在山上溅起的浪花在青稞、青草上展开,在夏季的绿色秋天的金黄里展开,在深红和紫色的黏土层上展开,到处是耀眼的金红。这些距离斯坦因笔下的小村庄已经一百多年。一百多年来,小村庄依旧是一幅迷人的图画。
从土达坂到山谷口,是三十公里下坡路。我像一股溪水快速地哗哗流淌,和白杨河一样,被大山送出去,流向盆地,流向繁华、喧嚣的烟火人间。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