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葙子

作者: 董秀晴

1

道北沿街,可以闻到青葙子茶汤的味道。这是道北街的独份。

问钱药师的人,往往会得到同一个答复:喝喝没关系,反正喝不死。

青葙子是一种中药材,是由野鸡冠花长出来的黑色种子。沿街多户,都种植了野鸡冠花,它的黑色小籽,能清热解毒,也能消肿止痛。道北街,确定或者不确定自家是否真正需要清热解毒的,都愿意采了这小黑籽儿烧茶喝。

钱药师也种了满院的野鸡冠花。是用来看的。不是喝的。住一楼,楼上常有无名的物体跳进院子里。小院里,随意堆放着大小陶盆,南方多水气,院里的水泥地面,生长出厚厚的青苔。钱药师有时为楼上去捡拾物体,不当心的话,会滑倒在青苔里。一个屁蹲,挺疼。这疼,刺激她滋生对楼上物体的毒气,这不是喝喝青葙子茶就能解毒的。常年要捡拾,常年就会堵上一会儿气。

仲夏。早上。

一束束刺热的光线,击穿了树叶的缝隙,对着墙缝里的植草,一阵散打,那些春生夏长的植草,叶片上流窜着折射光。整条道北街,如覆满了一层碎玻璃渣,踩上去怕刺破脚趾。

钱药师已经形成步行上下班的习惯。就着这些光束,通过一幢七十年代建造的六层楼,拐上通往道北医院方向的大道。

这条路,穿城市的中心轴,连贯南北居民。道两侧,堆集着重点学校、政府机关和热闹商场。通往医院,只有一个单行道,先要拐上几个弯,遇上下班高峰,斑马线、白虚线、黄虚线上,挤满车辆。

2

上班时分。掐点入院门的人很多。

步入道北医院大厅,楼道中间,有一拨电焊工横跨在梯子上,搞焊接,火星四溅。

焊工们都了不得,站梯子上能移动梯子。样子有点像穿着密不透气的橡胶捕鱼裤涉水而行。

万一倒下来?

钱药师吓得要闪。

正有一串活火星像是追着她走。旁边一起走过的年轻小伙,拽了她一把,把她拽出了火星伞的下方。

拐上一段楼间回廊,遇到一拨师傅在安装小型室内游泳池。

钱药师问:“好好的医院,装这个做什么?”

没穿工作服,师傅不知道她的来头,不情不愿地蹦一声:“玩。”

钱药师稍稍起怒,但压住了自己。

药房的小药师,好似知晓天机,悄了声,告诉她,是月子中心安装游泳池。医院要新建一个月子中心。现在,月子中心何等赚钱。月子中心背靠医院,搞个水池,比起社会上的私营,更加专业。估计,道北医院的月子中心,会变成全城顶尖的月子中心。

虽悄声,钱药师仍没用认真的态度去听。她抓一只磁白酒精棉罐,把棉球捏成一撮,在桌子的缝隙里抠灰。

戴口罩,掸掸白大褂的衣领和工号牌。坐药房窗口。接班。

钱药师刚从住院部药房主任岗位上退居二线,主动要求,到门诊药房窗口上班。

她钻研了一辈子药学,大脑里,流淌着众多国内外特效药、名贵药品名称,各种药物化学分子结构图、作用机理、使用中的配伍禁忌。一个医生半脑子药。做到顶尖的药师,就可以是一个药师半脑子医。

当班,时不时遇到一些年轻临床医生开的处方,钱药师都会认真看上一会,药盒迟迟不发给窗口的病人。她从药学的角度,先审核一下,然后对病人说:“你回门诊去,叫医生把这个药去掉,这个药不能跟另外一种药一起吃的。”

病人会疑惑,站在窗口不走。“钱都交了,”病人说。

钱药师说:“钱交了可以到财务退款,我这里药房还没有发药,你去退掉。”

病人见她如此坚持,就会听从于她。

在专业领域,她倍受尊重。

有一只手,瘦得脱了水,手背的脉管凸显,从窗口伸进来,取药。食指和中指被烟头熏得泛黄。指端的老茧僵黄,散溢尼古丁的气味。就这手指,伸向钱药师,勾了勾,几乎要勾到钱药师脸颊。

取药。手指的主人说。

一下子无菌念头上脑,心里起了小火。钱药师虚着眉宇,眼角斜睨。

那人站在窗口,跟电话那头的人聊得起兴。

后面排着长队的人,都在等待。

紧随的年轻小伙上前,两胳膊趴窗台上,看不惯那人街里街气打电话的模样,用胳膊朝他一顶,把他顶出了队列。

那人疑住,“呃”了一下。

小伙看上去一点也不怕对方。

互相顶真起来了。

男人之间吵架,都是粗线条的,并不太会计较内容和逻辑,决定因素是和善态度,或者恶劣程度,一言不合直接上手。两人靠得如此近。

暴跳起来,启动肢体。

那个烟手指,把裤襻上别着的一串钥匙摘下来,对着小伙乱捋乱划,当当作响。

保安从四面八方赶来,把小伙拽走了。

3

很快,摄像头装好了,正对药房窗口。

中午。病房里的病人全面午休。电钻声尤其尖锐,刺得耳朵痒痒,一些人直抠耳朵。多年惯成的午睡,不得不放弃。跑到后院去散步,坐树荫下,躲声音,躲太阳。

后院,叶绿素盈盈养眼。一排银杏,几排香樟,几棵乌桕,营造出厚实的浓荫。庭院深深,足显年代感。还没到深秋,仲夏的乌桕树叶,正满富激情地绿着,一到秋天,就会渐渐变黄,最后变成浅红。这些树,都挂着名牌,标记了树管员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树,都有人专管了。

一上午大脑高速运转,能量消耗百分之七八十,到了午间,钱药师务必要平躺,睡会午觉。

有张石椅,散堆着还没有完全枯萎的树叶。钱药师随身携带湿巾纸,擦拭过的石椅表面,被湿巾纸的水分洇湿,又被风很快吹干。就着树荫处,双手搭肚脐眼,眯一会儿。阵阵流风,拂拭而过。

那棵最大的香樟树的树荫,是人群主要集散地,是道北医院的人经年形成的习惯。习惯难能可贵,习惯是脱离于学术意义以外的一种哲学。大多习惯,来得悄无声息,它来到人间的具体时刻,往往无法考证。自然生长出来的每一种习惯,其哲学性意义非凡,致习惯成为一种势力,这势力,在执行过程中,往往不可冒犯。

人们在高声说笑。他们的声音,打扰了钱药师。

道北医院的钱药师,一直都在求睦中换取人们对自己的良好印象。印象是很抽象的东西,印象是至理,它很神圣,决定了人们对你的整体概评。对于群居动物来说,轻易不要去冒犯。考量种种外因,以及内心的本真,她不愿为了一个午睡,与那边高分贝的声音动怒。关键是,这些午间的声音,在后院,是守恒了很久的势力,与一种势力去动怒,是不理智的。

另有一撮人,在用医学术语对话。拉满了道北医院首席专家的腔调,讲述曾经遇过的罕见病种,将一些罕见病人的具体情况透露给听众。医者的职业生涯,治好一两个罕见病人,是荣光的。

起始,话题无关紧要,虽是嗡嗡嗡,吵得很,但也蛮有学术趣味。钱药师旁听着。

有个陌生人,从她的椅子旁边路过。问她:“这样露天睡,不怕着凉吗?”

见她没回应,又说,树底下会有洋辣子,掉了身上,会肿起来。

睡意尚无,本想睁开眼,越被追着问,越发不想睁了。钱药师始终没有回应。

这陌生人,感觉受到了冷伤害,丢一句:“痴佬。”

走了。

大树底下,话题凌乱不堪,扯大扯小,互无逻辑。但每个零头话题,都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共鸣。

几个着工作服的女职工,话题很快从学术转向家事。有孩子在学校发高热,最近,校园流行支原体肺炎,已经有孩子呼吸着支原体回家,大人所幸还没感染……大家达成共识,戴口罩吧。反正,戴口罩是医生的职业装备。

深居药房的钱药师,跟她们不熟。

女职工天性重防备,说几句话,就会神秘地扭头,朝石椅上看,生怕躺着的人是个奸细,向外人告发她们谈论过的人。她们的样子很团结,看上去是攻不可破的歃血联盟。

突然,有人挑起新话题,为什么要装摄像头?搞得大家没法午睡,为什么?

聒噪者不同步地回说,不知道。

发布人说,保安说窗口拿药的一老一小,打了起来,老药师的态度不好,是间接点火器,一老一小一点就着。小伙的牙齿,被拉架的保安一个胳膊肘打掉了……小伙赖上保安,要赔一个种植牙,保安么,就要老药师付钱。听说老药师不肯。调解不下来,就先装监控了。

发布者郑重其事地说,你们可不能当奸细,告诉老药师。

差一点,钱药师就窜出去了。

午间静,嗓门大,整个后院都能听到,无须奸细做二传。钱药师愤然,我怎么不知道不肯赔钱的事呢?

树荫下,有人怪腔怪调地说,哼!当过科主任的人,搞事情,装个摄像头也好。

钱药师感觉这些人颇是好笑,自己人品受到降格,她有点躺不住,想窜过去,辩解一下。

又想想自家院中正在成熟的青葙子,没有起身。

下午,钱药师的头昏昏沉沉。

大伙以为,装个摄像头,只需一时半会,一个午觉结束,即可。但,下午上班时间到了,纷纷从后院进入室内时,药房前的大厅吊顶全拆了,垃圾扔一地,一些电线的断头,随意吊在半空,顾自晃荡。路过的人,把地上一堆铝合金塑扣板,踩得咚咚作响。

大动干戈了。

连续两天,钻头声音仍在继续。药房外的天花板,被钻了好几个洞,楼上坐诊的医生下来责问安装队:“还要钻几天?”

民工都怵临床医生。

医生说:“上班时间不要打钻,影响门诊看病。”

电钻暂停了。

电焊上线。嗞嗞,嗞嗞,焊击使得火星微粒四溅,碎屑飘坠下来。

上班中途,到病房去一下,再回药房,电焊火星将钱药师带风的真丝裙,像贪吃蛇的游走嘴巴,龇出很长很大一个豁口。所幸,皮肤没有深度灼伤。

裙子损失事小,天天中午在后院露天躺着,难免受凉感冒。钱药师休养在家,第二周来上班,摄像头安装好了。

4

医院好不容易安静了。

监控室由医院保安队看管。

药房的人,感觉浑身不自在。上班,由保安盯着,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大家商议,一致用帽子和口罩来蒙住自己,让摄像头分不清药房里谁和谁当班。

一天中午,钱药师去食堂吃饭。在她后边排队的保安,突然说:“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像谁?”钱药师回过身。

保安说:“你是不是药房的?”

“是啊。”

保安说:“你是不是吃一把枸杞就要捶捶胸口的?”

“你认错人了吧?”

保安说:“你天天上班,掸一下白大褂,然后干吃一把药房抽屉里的枸杞。”

“怎么可能呢,我为什么要捶胸口?”

保安继续说:“你每天都是在药房抽屉里拿的枸杞,那是公家的。”

“吃枸杞的或许是其他人呢,不要赖我。”

保安说:“我们不会赖你的,要不是你天天捶捶胸口,我们也不会注意的。”

旁边有人说:“吃个枸杞,都被保安知道了。”

钱药师怒目圆瞪。

她向后一转,力气全部使到饭盆和不锈钢调羹上,直接甩在保安脸上。

保安抹了一下脸,大声冲着食堂的众人说:“我们每个保安都看到了,她真的是天天吃公家的枸杞……”

有人劝阻:“好了好了,你们保安也是,一小把枸杞的事,怎么能拿到外边说呢?”

保安说:“天天吃,就不是一小把了。”

钱药师被激怒了,撞向保安。

保安躯体着地,头正好倒在钱药师的饭盆子上,搞出一阵更大的响动。

钱药师踢了一脚保安,跑出了食堂。

一会儿,急诊喇叭通知,脑外专家全部到急诊,抢救一个本院的保安。

5

不久,钱药师付款,为年轻小伙种植了一颗牙。

保安出院的时候,钱药师付清了他的住院费。

很多事,说不清,无从辩。钱药师回家清理了一楼潮湿的院子,陶盆里的野鸡冠花被连根拔除,已经成熟的青葙子洒得满院尽是。

作者简介:

董秀晴,中国科普作协会员,江苏省科普作协理事,常州作协理事。曾在《雨花》《青年作家》等发表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像金属一样坠落》。出版科技类科普类图书5本,其中一本获2022年国家新闻出版署农村重点图书。在国家级报刊公开发表科技人物报告文学2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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