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记(组诗)
作者: 陈年喜七星村的早晨
山上有薄雾
银花河静流无声
我们去山坡上捡拾柴火
用来抵御日子的寒冷
早起的人和早起的野兔迎面相遇
红嘴喜鹊从龙王庙衔来最后的柿子
山村的生活从一缕炊烟开始
一锅烩菜或面条意义重大
345国道从外省赶来又赶往外省
骑摩托车的中年在疾驰中找回青春
我们在院子里燃起大火
生铁火盆来自大萧条的年代
时序进入三九
天气预报说就要下雪了
一个村庄的底气由一片冬麦呈现
一条河的底气来自一群自由自在的小鱼
对于一个村庄 我当然不比一只乌鸦知道得
更多
一个村庄没有或只有冬天是乏味的
在中午到来之前 在大河之畔
冰凌和山茱萸悄悄孕育
冬 青
这些逢岩而生的灌木
为什么只在冬天显示出绿意
这是大自然的又一条密码
而密码只属于对应的个体
孤山和村庄遥遥相对
冬青和我每天的日子遥遥相对
生活一天一天多么稳固
据说冬青材质坚硬
适于当柴 也适于雕刻
我想起有一年在劳涧峪
西成高速在这里正在打穿秦岭
我用一根冬青枝做了一条手串
离开时赠给了一位青年伙伴
三年后 它成为他唯一的陪葬物
天地代有好物出
在七星村 冬青是唯一可以和冬麦媲美的事物
层层叠叠 它们从河边一直垒到山顶
让山水和荣枯那么分明
一个寒冷的冬天正在到来
一个寒冷的冬天正在过去
连 翘
坡地里种了很多连翘树
它们都落光了叶子
只剩下赤条条的枝条在风里互相抽打
有一些花骨朵在悄悄酝酿
它们将是来年春天最早的风景
有几颗老连翘还在枝头
药性使它们饱满 炸裂
随手捋下来带回小院
对于感冒 医学无策后这是最后的法门
瓦罐里添满水 火焰和沸水水火相容
连翘缴出苦味但拒绝下沉
2004年秋天在雁门关的某座山上
工作和身体一败涂地
最后 是连翘帮助后者扳回一局
盖上被子出一身汗
起来煮一碗菠菜挂面
连翘味的夕阳从山顶铺下来
覆盖了整个七星村
银花河边有人翻地
他有一杆老锄头 还有一顶老毡帽
在黄昏的枝头 多像一颗老连翘
老连翘不腐
只有慢慢凋零
七星村的落日
这半生见过太多的落日
长安城的 北京城的落日
东海岸的 长江边的落日
祁连山的 和田河的落日
但最美的还是七星村的落日
它每天从邻省南阳升起来
最后在邻县山阳落下去
当最后一抹余晖从小院屋顶划过
漫长或短暂的一天就结束了
我将回到房里睡觉或彻夜不眠
人间落日盛大 而一个人的落日黯淡
它们相交但并不辉映
后者一直在写一首妥协之歌
我常常在落日的余晖里发呆
常常想起一个遥远的人
一个满族男人 汉语的执烛者
升平年月里带兵打仗的人
苍老 年轻 权力 爱情
他离它们那么近又那么远
他像落日 他真的永无陨落了
他把辽阔和苍凉带回到诗歌
拾桑记
中医说 经霜后的桑叶能医肺病
医理大概来自蚕丝善补衣物的残破
桑叶到蚕丝不过一条生命的距离
初春到初夏一百天整
所谓治病 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所谓科学不过是糊涂里打捞明白
道理总是出自毫无道理
第一次来七星村正值秋末
桑树们沿银花河欣欣向荣
而此时 它们都落光了叶子
叶子们一部分被河水带起
一部分被人拾回家做了引火之物
只有无家可归部分留了下来
经历了酷霜的桑叶依然保持了完整
从茎出发的筋络更加突出 分明
色泽黄里夹白 夹青 夹褐
那是风和霜遗留的部分
把其中的一枚贴在眼前对着太阳
它的内容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
一部内容和年代不详的小说
一张肺部CT胶片的崇山峻岭
银花河的芦花白了
银花河的芦花白了
从竹林关到银花镇八十一里
那一天我们去银花镇买菜
它们沿345国道一白到底
这个冬天一直没有下雪
它们是天地间唯一的大雪
以浩荡起伏拒绝蒙尘
这是今年冬天最好的天气
预报显示这样的天气接下来不会再有
晚霞比早霞更大更美更彻底
是什么让芦花比夕阳更盛大更孤独
作为芦花故乡的人 我知道
今年的芦花和去年的芦花并无不同
和明年或更远的明天的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大水
是对它们最好的打理
夕阳就要落山了
采沙人从河对岸钻出来
三轮车满载沙子 车帮上撕扯着几支芦花
它将结束一天插标卖身的生活
那一年在贵德也是这样的傍晚
我们几个去村里人家寻找住处
推开一户人家的门 桌上一盏油灯
一只空酒瓶里插着几支粉白的芦花
座炉添水的 是一个芦苇花开的女人
铁 匠
铁匠早就不在了
活着的是他留下的铁锤和铁钻
它们每天敲击两遍
一次在日出
一次在日落
以生锈的声音
打铁 这民间最沉重的手艺
有训传男不传女
铁匠无好衣 除了一身密麻的窟窿
飞溅的铁花 也会入眼
开一朵挥之不去的桃花
村里最后的铁匠不在了
并不影响人们晨起暮歇的生活
厨房有了电器 不再烧柴
商店里有了精细的米面
不再需要收割粮食
也再不需要刀子 生命里
已没有最爱最恨的人
瓦棱上的明月
是人间最后的铁器
作者简介:
陈年喜,诗人、散文家。出版作品《炸裂志》《微尘》《活着就是冲天一喊》《一地霜白》《峡河西流去》等,诗歌及散文、评论文章散见《诗刊》《天涯》《散文》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