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乐琪的天边外
作者: 金力那不是终点,而是自由的开始
我的航行的起点
到天边外去!
——《天边外》奥尼尔
一
已是薄暮的时间,日轮近似沉入深海,满街的霞光渐渐地嵌入玻璃的云片里。远处的大楼,不规律的广告牌将粗折的光线简单地对折,析入闲逸之人的眼睛里。
于是,梅乐琪开始动笔。她刚刚醒来,用冷水洗过脸,鼻尖还沾着水滴。
先伸一个懒腰,再从调色板上汲取一点棕黄色的马里牌的颜料,泛着紫色的浅黄即将从远处折映到纸上。你瞧啊,楼房已不是当初建筑者们堆砌的方正板竖的模样。在此刻照映的光芒下,揉搓过的楼房仿佛由云朵里跃出的宝物一般。悄悄地,鸟也爬上来了,从树枝上一跃而下。
这时,一声“哎呦”的声音忽地乍现出来,噔噔噔噔的脚步声在天台的钢制踏阶上渐次地响彻起来。紧随而来的是一个穿着长西裤的身影,定睛一看,是个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扎了个马尾辫。头上的发卡似乎是最新的款式。梅乐琪好像记得,似乎有人送过一副一模一样的给自己。
“梅乐琪,猜猜我今天带了什么回来?”
一股紧拥的感觉附随着橘子味的清香迅速地覆盖了天边的光线。
梅乐琪笑了笑,“今天面包店的生意不忙吧?”
“那是,有个大主顾,一下子把东西全买完了,所以,我们就提前下班了……没事,就当是休假了。”女孩的声音很轻,但显露出一点大大咧咧的信号。
“抱歉。”
“这有啥抱歉的?再正常不过了。”女孩耸了耸肩,“比起这个,还是吃饭重要。梅乐琪,看你的了。”
梅乐琪笑了笑,从冰箱的冷藏层里取出了早早用奥尔良腌料和淀粉充分腌制过的鸡胸肉,三天前封缸的四川泡菜,还有一条黄瓜。很快地用油略炸一下鸡胸肉,梅乐琪开始准备主食。挂面就放在壁橱上面的,只要伸伸手就能拿到。把挂面放在刚滚开的热水里,煮到微微熟软,再放冷水里一过,过火,用刚刚余留下的底油和鸡胸肉爆炒。肉的香气瞬时就迸溅出来。
“今天多吃点,我多做了一些。”梅乐琪说,顺手又给女孩添了一大碗面条。
“加多了啊。”那个女孩一头猛扎进面里,一边说。
“慢慢吃,还有呢。前天团购买的面,比在超市买得便宜一些。”
“琪琪,话说你真的不考虑开一家餐厅吗?感觉吃不到你的饭,我就要饿死了。”女孩半开玩笑地说。
“别闹。”梅乐琪轻巧的一笑,“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女孩迟疑了一会儿,摸着头,有点头疼的样子。
“之后的事,之后的事我从没想过啊。我和阿尤出来之后就一直打工了。大概率还会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吧。”
“如果不嫌弃的话,就暂时在我这里住着吧。”
“怎么会嫌弃呢?琪琪最好了。”
夜幕很快将夕阳驱赶下去了,远处写字楼的灯光,此刻也显示出摇曳多姿的状态。但这只是一个相当平静的日子。
那个女孩收拾完碗筷,就躺在床上了。
梅乐琪在干吗呢?数星星呢,她像个孩子一样,一个人待在天台的植物旁,自由自在。
嗯,她去炸薯条了。
“喂,罗璐,吃薯条吗?”
“阿尤,我先挂啦。吃吃吃,肯定吃,梅姐太好了!”
孤独只是具备天才性质艺术家们的癖好。梅乐琪只是个有点聪明,有时又有点笨拙的小女孩罢了。她渴望一种拥抱,一种恰到好处的热水中涌现出的拥抱。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梅乐琪才接纳了那个女孩吧。她并不享受孤独。
她想要有一个和自己一起玩闹的人,可是,无处找寻。现在,那个人出现了,就在她的身边。
“罗璐,你想去看海吗?”梅乐琪问。
“那太破费了。”
“如果有可能呢?”
“那我去,我去,我一定去。”
二
倘若要说梅乐琪的颜色,想必她会做出很多选择。她对色彩之类的事情相当敏感,甚至有点近似病态。
尽管现在已经渐渐疗愈,但色彩迷乱时期的遗迹仍然存弥于梅乐琪的天台上。碧绿色的苔藓被掀起一角,为仅存的泥土芳香所困扰。而那无穷无尽的橙色,则是颜料滞销的结果。如此冗杂的风格混在一起,竟然不显得乱,倒也是一种天赋。
是的,梅乐琪住在天台上,一座七层小楼上的天台。透过这个天台,可以把城市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仅仅是由橙色世界带来的简单震颤就足以让人心醉神迷。相反大楼中折射出的镜光,似乎有着别样的魔力。梅乐琪从其中察觉到了一丝震颤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响动,不是近在眼底,但也清晰可闻。
该醒来了。梅乐琪对自己说。
梅乐琪的工作,还没有介绍吗?她是一位儿童作家呢。和她的秉性很相符,但和她的专业一点也不一样,不是吗?她的专业,嗯,是奇奇怪怪,要求又很多的油画。然而如不是透过油画的八色笼子,梅乐琪也很难和现在的工作相交接。艺术和可以通过主观评价的事物往往是相通的,尽管这个连接点是最难相处的人。所以梅乐琪很少考虑人的关系,她从小就不擅长这个。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握住自己善良而且独特的禀赋,并依照这个禀赋宣告自己的生活状态。如果有人钟情于这种生活状态并愿意给她一份工作的话,她就能把这一切做到最好。
读过她童话的小读者们都很开心,有的会笑。那个年纪的孩子,对美好的感知并不依靠他人的评价——并不会因为一个软件的评价分数就对一个故事萧规曹随。梅乐琪知道,他们的笑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
可是,作为这些故事的写作者,梅乐琪并不一直开心。是,她一直保持着微笑的状态,可是这种微笑往往是平的。俗称营业式的笑容。
她是想念走出去的。对,她有段时间一直想走出去,从一片荒寂无源的水里,什么都波动不起涟漪的地方——她是爱幻想的,可是,幻想总不能取代一切美好的事物。
今天的动笔并不算太顺遂,梅乐琪的心里总有什么东西在咯噔咯噔地跳动着。要不,先暂停工作?
手上有两张去大梅沙游玩的门票。梅乐琪想,这段时间过了,就带罗璐去看海吧。然而工作总是很繁忙的。做完这个,一定有那个补上。做完那个,新的工作也一定如约而至,仿佛伐不完的月桂木。
好吧,要怎么办呢?
梅乐琪的工作表并不很精确,理论上,只要在交稿期限之前完成一切就行。然而,她还是遵从一个相对而言合理的生活时刻表。每天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事实上,这个表格是她在高中的时候偷偷制作的。当时,她也是最闲的一批人。空闲有什么罪过呢?梅乐琪想。在布置的固定工作之外,梅乐琪极少主动做事。她想起来自己曾有一个极度热衷于工作的同学,在一切活动中都表现出超乎常人的精力,不知道是不是常吃牛肉身体格外健康的缘故。
然而,她的心里总有郁结,这些郁结似乎是突然产生的,她的心里总是不快的。这些不快并不指向她不算圆满的童年时光。或许,还有什么更深的源头等待着她去发掘,去寻觅。
嗯,要不看看同学群?梅乐琪突然想。
她并不常常看群,毕竟,群里并没有旁的令人感兴趣的东西。尤其是美术生的群,毕业几年,几乎都成了展览的公共广告区域了。也不得不夸奖一下这些同学的勤奋程度,从北京到新加坡,大大小小的展会竟然都有他们的参与。
一条消息吸引了她的目光。
“最近真晦气啊,画一幅大壁画,把腰给摔了,不知道多久才好。”
只是孤零零的一条消息,并没有旁的人来应和。有点可怜呢。
是他的头像。梅乐琪对昵称并没有独一无二的记忆方法,但她记得图像的样貌。如果没有换头像的话,应该是那个相当健康的同学。他的头像相当有辨识度,一只嘴里含了小牛的羊,怪滑稽的。
嗯,是不是该看看他呢?
他似乎对自己还不错的样子。梅乐琪仔细回想了一下他的样貌,可是回想不起来。但记忆碎片里似乎的确有他在自己体测摔伤时给自己递药的画面,有他在自己都记不得的生日里给自己送蛋糕的画面,有在夕阳下一起给希望小学画写真的画面。
梅乐琪总是发出一些很奇怪的感慨。“有些时候,我们生活在茧里。”在笔记本里留下这样一句话,梅乐琪便走了出去。
如果时机把握得准确无误,此时,梅乐琪大抵可以直接碰见罗璐。当然,她不会直接说罗璐的名字,因为她记不起来。
她找到了新的工作,当然也是早出晚归的那种。作为711的白班职员,罗璐相当开心。如今,她休息的时间比以前久了,还能买到打折的饭团和便当。作为店员,她们当然是拥有优先购买权的。
当然,今天,她们没遇见。
罗璐此时正在一家烤鸭店前流口水呢。今天她买了太多临期食品了,足足三个便当,一个明太子的,一个鳗鱼的,还有一个鱿鱼的……还有三四个饭团。加起来才二十几元。梅乐琪提前知会过她,今晚不回来吃饭了,请自行解决吧。
“老板,我能在这里吃饭吗?”罗璐眼巴巴地想借烤鸭的香味把冷冰冰的便当送进嘴里。实际上,她和老板娘的关系不错,好几次梅乐琪都拜托她买烤鸭回家吃,一来二去,两人也慢慢熟络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老板娘和梅乐琪长得有点像。比如,她们都有一双浑圆的大眼睛,初看起来有点呆滞的感觉,但仔细看起来,有点超乎寻常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的来源是什么,罗璐不知道。
“不行……这哪行呢?这里又没有坐着的地方。”女老板轻轻地说。她的声音温柔而散发着一些母性的力量。
她也在吃饭,饭菜并不丰盛,唯一清晰可见的荤腥是经过精细分割处理的鸭屁股。素菜倒是种数多,给人一种生机盎然的感觉。
“我站着吃也行,嗯,我们一起吃吧。”说着,罗璐递了一个饭团过去。
“快进来。”老板娘说,“别着凉了。”
罗璐有点疑惑。老板娘,也能预知天气?
她几步走到屋檐里,此时,细雨毫无征兆地扑向大地。像是与之相应的,树上的麻雀发出了悠长的鸟鸣声。
三
梅乐琪的脚步很轻,有时就像猫一样。
踩着这样的步子,梅乐琪来到了医院的四层。
敲开门,说出同学的名字,一旁的病人指了指空白的床位。他好像不在这里,梅乐琪决定等一会儿。事实上,梅乐琪隐约感觉到同学似乎有点故意躲着自己。
为什么呢?他的人缘应当很好,毕竟他是个热心肠的人,而且放得很开。有点大大咧咧,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没有人喜欢的。不是吗?
床上是肃静的白。奇怪的是没有果篮。有时候,梅乐琪觉得生病是好的。在小时候,水果是很难吃到的,往往在生病的时候,阿姨们才会在自己的床边放上一两个苹果。
阿姨们当然不是什么坏人,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曾经待过的那家孤儿院经济状况其实并不好。是啊,阿姨们是很关心孩子的。自己从来没有为吃东西犯过愁。在那样的环境下,自己既没有挨过饿,也没有受过冻,实在是相当幸运。唯一有点遗憾的是,梅乐琪并没有在那里交过真正的朋友。
梅乐琪被送到那座绿色和青色相交织的建筑里的时候,已经八岁了。太多的孩子在此之前就建立了友谊关系,面对一个陌生的大姐姐,他们的内心会有许多种感觉,但很少有一种是直挺挺的友谊。她太大了,换句话说,她还算是孩子吗?在那段日子里,有时她会这么问自己。
有个孩子倒是还能和她一起玩耍,但是他体弱多病,几乎一直待在床上,极少有下床的时候。
阿姨们对他表现出少有的不耐烦,往往只把吃的东西端到门前。倘若他能出门,那就能把那些东西吃下去;倘若不能,阿姨们也竭尽了哺育的义务。
听阿姨说:“他得了脏病。”
可是,那是他的错吗?梅乐琪在图书室里阅读过艾滋病的手册,她知道这些事情最多能怪那个孩子的妈妈,怎么能怪到他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