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印象

作者: 凌丹

苏州园林

在中国人的智慧中,一朵花就是一个圆满的世界,一片叶也是一个完足的天地。这种智慧在江南的苏州,被发挥到了极致。小小的园林,用以小见大的哲理,拓展着人们的心灵疆界。

苏州园林含蓄低调,崇尚小,小山小水,隐于小巷深处,体现着“大隐隐于市”的哲学思想。没有气宇轩昂的大门庭,进去之后的豁然开朗,也只是审美意境的辽阔明亮,而非物理空间的纵横扩张。它小得灵动,小得精巧,小得有度,小得有味。空间有限,精神却无边无垠。一草一木在此,无限的境界在彼,景有尽而意无穷。

山,是假山,以太湖石堆叠,石奇趣谐而山更真;水,是真水,小池没有惊涛拍岸,日移花影而水更曲。方寸之间衔山吞水,咫尺之内再造乾坤,充满张力的想象在一花一草一石一径一轩一阁一楼一榭的画境中酝酿出无穷无尽的意境。苏州园林是芸芸众生在“道法自然”“师法造化”这些中国艺术真谛中潜移默化的杰作。他们用最恳挚的形式巧夺天工,创造出城市山林,使人得自然之理,享自然之趣。如果天意味着形而上的诗意,人意味着形而下的具体,那么苏州园林就是一种生活世界里的“天人合一”。

小园林,大境界,全在生动的细节。细节不指向实用,细节在于诗意美感,在于生发出生命的无限意义。园林角角落落有创意,里里外外是匠心。结构密集但有章法,紧凑中常有闲笔。每一处亭台楼阁的命名,每一个对联、横匾的书写,蕴藉隽永,几乎都有典故,且与周围的环境、主人的情趣以及四季的流转相协调。这里手植了几棵黑松,便筑一“松风水阁”,听松涛作响,望苍翠傲然,并书一横匾“一庭秋月啸松风”;那里荷叶田田,便面水建一“远香堂”,取意周敦颐的“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四面排窗落地,荷风拂面,映日荷花尽收眼底。每一处回廊,都是因势赋形,随地势逶迤蜿蜒,高低错落,起伏有致。连廊拐角处出其不意地布置精巧的山石或种植旁逸斜出的花木,带给你视觉上的变化和惊喜。花窗的设计避免单调重复,形状各异,雕琢精细,创设出虚实相生、俊秀飞逸的框景。明明是别处的景,却巧妙地借过来,延伸了空间,丰富了层次。最霸气的借景,当属拙政园借北寺塔景,借得恰到好处、浑然天成,而且这一借就借了五百年。就连墙边的补白、地面的图案都是诗意天成,寓意深远,与园内主题相契。

于是,文人在这里品读到诗,画者在这里欣赏到画,建筑师在这里赞叹布局,音乐家在这里聆听天籁,书家在这里追溯二王,哲人在古人的时空维度里遇见孔子、庄子和老子……每一位都能找到一种抒发自己情感的载体。一千个游客驻足苏州园林,心中就有一千幅对苏州园林的写意。

“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这也许便是苏州园林的造园智慧。江山,言其大。一亭,言其小。一座小小的亭子,却能囊括乾坤。这自然是指心灵的吞吐而非建筑的体量。小,是外在的物;大,是内在的心。当身于小亭而妙观天下,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这飞檐斗角的通透小亭,便成了心灵的亭台,曲水萦绕的苏州园林,便成了国人的灵台,映照着古人的情怀,也涵养着今人的心性。

平江路

如果说,园林蕴藏着“大隐于市”的美学理想,提炼着苏州文化的精神气韵,那么平江路则用人间烟火慢煮风月,成全着高远清雅文人趣味的落地生根。市井生活与清修别院互为表里,成为苏式生活的魂魄。

踏上平江路的青石板,心情自然放松,脚步不觉放慢。烦躁的心情合不上平江路的从容,急促的脚步对不上平江路的淡定。姑娘们越发温润委婉,将自己袅娜娉婷的身姿镶嵌在小桥流水、黑瓦白墙的古老画框中。扑面而来一位《雨巷》中的姑娘是常有的事,婉约旗袍勾勒出江南的钟灵毓秀,是灵动的古朴、凝固的时尚。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把那满河的柔波,荡漾在那惊鸿一瞥莞尔一笑的暗香里了。

漫步平江路,你强烈地感觉到老苏州还在。前瞻是景,顾盼也是景;低眉有流水,抬眼是青天。树木、花鸟、落日依然高于建筑,最高贵的居所不是钢筋水泥浇铸的摩天大厦,而是土木结构的浅宅深院、翠筱红蕖、池塘浅草。建筑是人心的物化和外化。平江路房屋的体量、街道的宽度和两岸的距离,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尺度感,具有温度和情绪的张力。

平江路环绕着一座座经典名园,日日向它们学习美的艺术。依河而建的老式民宅,白墙青瓦、木栅花窗,清淡分明。外墙多已斑驳,有丹青淡剥的颓美。藤萝蔓草见缝插绿,长出一墙绚烂、一窗青葱,沧桑中勃发生机。廊前檐下随意搁几盆花草,落笔无意、闲章随心,留下韵味点点、余香串串。深巷里的芭蕉叶撑一柄华盖,只等那烟雨款款来迟,合奏一曲“大珠小珠落玉盘”。房屋、楼阁、小桥、花木彼此借景,宛如一幅旖旎长卷,倒映在微澜轻漾的平江河中。寻常百姓心思玲珑,在日常生活中演绎着园林美学。

平江路是细节的天堂。细节令生活充实于每时每刻。外地游客来游览观光的,很大一部分是原住民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巷子里飘扬着五颜六色的被单、衬衣、裙子、胸罩、内裤,猫到处窜,青苔到处爬,鸟喜欢停……老者安然漫步如落花,左邻右舍坐在巷子里闲聊,年轻人骑着电动车买菜,孩子们背着书包回家……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安之若素、波澜不惊,任凭游人按下手中的快门。信步而至一个老婆婆的家门口,低矮的平房踮脚伸臂可及屋檐,墙角杂七杂八地堆着些木板、花盆,但是砖是清代的古砖,瓦是清代的古瓦。木门上春联的红色还没有褪去。她正坐在门口慢悠悠地吃着一碗馄饨。门前临河的码头,另一个白发婆婆正在浣洗一篮韭菜。平江路满足了游客对水乡古街的想象,也妥帖安放着原住民的入世、在世的细节现场。

窄窄的河道上,船夫摇橹撑船,不紧不慢,高兴起来了哼唱几句紫竹小调,粗糙的汉子咿咿呀呀出软糯吴语,顿时萌化了你的心。暂时没有乘客,也不吆喝,只等你的借问。沿街店铺林立,随意走入一家,店主淡然接待,没有急切地招徕和卖力地推销,那些精心的陈设,只为等待有缘人。没有生意的时候,各做各的活计,一脸安然。一切都显得自在随意,仿佛买卖就是一场互相欣赏的缘分。

走乏了,我便停下来。聆听茶馆中飘来的吴侬软语的评弹清音,如春莺百转,又如钟声悠长。你不晓得自己是在唐宋还是在明清,是剧中人还是画中人。往事就这么演着,河水就这么淌着。于是我便倚栏发呆,直到把自己凝成壁上影、岸边画、水中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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