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文化记忆与藏地民俗生活志

作者: 刘进才

墨白寄来他刚出版的新作《通往青藏高原的道路》,书名就深深吸引了我。青藏,多么令人神往,我仰慕已久,却从未踏上的神奇土地。墨白仿佛是一个当地导游,给我们昭示出“通往青藏之路”。基于这样的渴求,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这部集小说理论、藏地历史民俗、文化生活、地域景观等为一体的“神奇之书”。

墨白的“金蔷薇”:如何创作一部小说

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1980年在中国翻译出版,这是一部关于作家的劳动手记,作者以清新优美的散文笔调、亲切动人的故事形式写成,书里探讨了写作上的一系列重要问题,诸如作品构思的产生过程,作家观察力的培养、如何提炼素材与磨练语言,想象的必要性与细节描写的功能,人物性格的内在逻辑性及作家的灵感等,不仅是作者本人写作经验的总结,还关涉世界许多大作家的创作活动。我想,熟悉俄罗斯文学的墨白对巴乌斯托夫斯基的这部著作应该不会陌生。细读这部《通往青藏高原的道路》第一部分“洛克的目光”,分明呈现出《金蔷薇》的神采,传达出墨白对于小说创作的真知灼见。

如何寻找小说的灵魂和内核?这是每一个小说作者必须思考的问题。当然,不同的作家或许有其各自的答案。墨白以纳西文化中的东巴纸为例,引领读者逐渐触摸到小说写作的灵魂所在。墨白曾在丽江古城的一个东巴纸生产作坊中,目睹一位和师傅造纸的全部过程——经采集构树皮、蒸煮、漂洗、舂桨、凉晒、叠压等一系列的工序,一张具有抗虫抗蛀、经久耐用的东巴纸就制作完成了。墨白以小说家特有的细腻目光,打量着东巴纸制作的详细过程,以娓娓道来的口吻向读者展示他的所观所感。突然,他笔锋一转,诚恳亲切地告诉读者:“说了这么多的造纸和制墨的工序”“我们仍然没有找到小说的灵魂”。何谓小说的灵魂?在墨白看来,小说的素材必须与人物的命运相连,必须通过素材的表象去解释背后人的精神困境。就这位东巴纸的制作者和师傅而言,“和”姓并非这位师傅的真实姓氏,作为一个外来人,他必须隐藏自身真实的姓氏改成本地的“和”姓,才能融入地方社会,否者,就会被驱逐出境或遭到压迫。这样,小说的灵魂找到了,墨白明确地告诉我们:改变姓氏承载着人物的命运和精神,再现一个人因为恐惧而改变姓氏的过程,才是这部小说的灵魂。在一个旅游者和探险家看来重要的造纸和制墨过程,在小说家这里都成了再现人精神困境的背景材料。墨白通过自身的生活观察以及与历史探险家洛克的跨时空对话,坦诚地向我们展示:小说家应该始终关注人物的精神世界,拨开纷繁芜杂的生活表相,去探寻隐藏在背后的人的命运。

《音乐唤醒的旅程》这一部分是关于音乐与小说关系的探讨,这是他在旅途中给研究生刘一帆的通信。刘一帆的硕士论文选题是对墨白的综合研究,研究过程中涉及墨白文学创作与音乐的关系。刘一帆的质疑问难激发了墨白谈文论艺的激情,墨白以亲切温婉、深入细腻的动人之笔,谈昆曲川剧,谈雅安的《九碗歌》,谈外国歌曲,谈贝多芬交响曲,谈柴可夫斯基的《悲怆》的结构之美,谈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将旅途见闻、小说创作与音乐结合起来,呈现了墨白精湛的音乐素养,这是独属于墨白的“谈艺录”。

在《关于结构的能力》《艺术的真实性》以及《音乐唤醒的历程》中,墨白以饱含丰富情感的语言,穿越历史与民俗表象的敏锐目光,浓墨重彩如工笔绘画般的细腻笔触,谈论了小说的结构、细节以及小说与音乐的关系,以美文文体呈现自己独具慧心的小说理论,这是属于墨白的“金蔷薇”与小说学。

墨白观照藏地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温情

墨白是个作家,也是一个旅行家。他似乎对中华疆域的边地风光情有独钟。2003年,他受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和楚雄市文化局的邀请,多次进入云南,目的是创作一部以云南为背景的电视连续剧。他追寻着1922年从美国来中国的探险家洛克的脚步,深入云南腹地。这是墨白深入生活的调研,也是穿越历史时空的对话。他与洛克对谈,与曾经创作以滇北为背景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的作者希尔顿对谈。正是在这种追寻历史、寻找记忆与穿越时空的对谈中,墨白不仅延伸出一个小说家的理论话题——在拥有了丰富的人生经历和切肤的生活感受之后,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小说家?同时也进一步思考作为偶在的生命个体,如何进入历史的问题。

当墨白踏着洛克的足迹,翻阅洛克曾经拍摄的照片,一种历史的沧桑感油然而生。这些拍摄于20世纪30年代的照片尚在,而照片上曾经的村舍、人物、树木,都无法寻到踪迹了。作为历史的记录者和这片土地的过客,洛克给我们留下了寻访历史的线索。而我们,应该为后人留下什么?墨白将自身视为历史链条中的一环,时光如白驹过隙,作为历史中间物的生命个体,如何铭刻记忆、传承历史?正是在对历史的追寻与回眸中,墨白寻找到了与历史对话的独特方式,探寻到了自己“通往青藏高原的道路”。

与一般走马观花的旅游者有别,墨白进入藏地的方式是“融入”与“深扎”。他走进一个个藏地家庭,贴近他们的日常生活,体悟他们的悲喜哀乐,与他们像多年老朋友般地亲切聊天,以温暖柔情的目光注视藏地的风俗人情、文化遗产与自然风景。借助墨白饱含深情的叙述以及精美绝伦的摄影图片,读者也似乎追随着墨白的脚步,进入了藏地。我们看到了果洛地区格德吉一家人的真实生活,看到了高大巍峨的格萨尔狮龙宫殿,看到了神采飞扬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依果,看到了晨雾中清澈小河边的牦牛群,看到了骑马走在黄河边上的藏族牧民……墨白采用图文并茂的形式莫非是受了民国时期影像人类学家庄学本的启示?上世纪30年代,庄学本曾深入果洛地区进行考察,留下了近百万字的调查报告和万余张照片,这些作品成为后人与历史对话的珍贵史料。我深信多年以后,墨白的这些文字和图片也一样会成为将来的人们与今天这个时代的对话材料。铭记历史的人,历史也必定会铭记他。古人有“立言、立德、立功”之说,墨白的文字和图片是“立言”,也是“立德”。尤其是当墨白用饱含深情的泪眼去凝望着生活在藏地的人们,用充满温爱的目光端详着这充满艰辛与悲苦的不完美的世界,用充盈着德性的生命态度去抱慰弱小而美丽的生命,这悲悯的温情和这因爱而生的慈悲也深深打动着我们。生活在黄河岸边的藏族女子兰措,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这单调辽阔的高原,吃水还要靠双肩到坡下的黄河里去挑,兰措仿佛是一个被时代遗忘的人。但在墨白镜头的观照下,兰措进入了历史:蔚蓝的天空下,荒凉的土地上,兰措挑水的背影永远定格在摄影者的镜头中,远远望去,两只金黄色的水桶好像是梵高笔下怒放的向日葵,兰措美丽的生命愈加焕发出勃勃生机。

该书最后一部分《三江源的野生动物》是墨白与诗人江媛合作的纪录片脚本,图文并茂地展现了三江源的冰川雪山、草原草甸、森林灌丛、河流湿地、野生动物这些灵动丰盈、生生不息的自然和生命。人们如何对待自然,就是如何对待自我与生命。不难想象,拍摄野生动物图像,墨白和他的团队需要克服多大的困难和付出长期蹲守的坚韧努力,如果没有对大自然充满迷狂般的爱恋,拍摄三江源野生动物这一艰巨的任务是难以完成的。通过墨白队友图登华旦的图片,我们看到了生活在三江源地区的珍禽异兽,看到了雪山下清澈河畔列队的野驴,雪林中展翅的秃鹫,雪原上伫立的美丽的白唇鹿……对自然的热爱,就是对生命的热爱。敬畏自然与敬畏生命,这原本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们普遍信守的原则。然而,当下的人们应该重新弥补上这一课。

墨白以导游者的视角向我们指示出一条通往青藏高原的道路,为什么是青藏高原?墨白在“后记”中告诉我们:

在人生的旅途中,有时候我们走着走着就偏离了方向,而对这种偏离我们又茫然无知,对青藏高原的了解,就是为了更全面地认知我们所生存的世界,认知生命的本体,并以此来校正我们前进的方向。

诚哉斯言,通往青藏之路,是墨白精心打造的抵达小说理论灵魂的“金蔷薇”,也是一条召唤世人通往生命本体的德性之路。这是关乎文学本体和生命本体的哲学思考,文学何为?生命何为?我想,每一个偶在的生命个体在纷纷扰扰的有限生命时空中,如何习得良善的生活,如何将自身与他人、与时代、与历史建立有机的关联,这是每一个理性的人都应该积极面对和思考的。好的文学理应引导人们习得良善的生活,墨白这部《通往青藏高原的道路》已经给我们做出了榜样。

(作者系河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通往青藏高原的道路》后记

墨 白

2004年3月,我受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导演谢晓嵋和楚雄市文化局之邀,为创作电视剧《与陌生人同行》第一次进入横断山脉“三江并流”地区,在随后至今的20年间,我又多次来到青藏高原,进入广漠的三江源地区。云南的德钦、四川的阿坝、青海的果洛等等这些青藏高原的边缘地带,处处隐藏着鲜为人知的事物。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如果对占有国土面积四分之一的青藏高原缺少了解,那么我们人生的视野是不完整的,或者说,我们的精神世界是有缺憾的。

为什么一定要去青藏高原呢?在人生的旅途中,有时候我们走着走着就偏离了方向,而对这种偏离我们又茫然无知。而对青藏高原的了解,就是为了更全面的认知我们所生存的世界,认知生命的本体,并以此来校正我们前进的方向。

收入集子中的这些著作,是我以青藏高原为背景对人生与社会的感悟,这些文字关涉到青藏高原上的山脉河流、雪原冰川、飞禽走兽,关涉到青藏高原上的历史与宗教,民族与文化;同时,也是我对文学创作的感悟。

就像人类对宇宙认知的局限一样,我们无法用文字穷尽青藏高原这个神秘而深厚的世界,但真心地讲,我是想通过这些文字,企图使自己成为高原上的一粒沙石,或者一棵野草,成为高原上的一只动物,或者一只飞鸟。

一棵野草、一只飞鸟对世界会有什么用呢?我是想通过一棵野草来感受生命的过程,通过一只飞鸟来感受精神的飞翔,是无为而为,是自然而然,是一种只有到达青藏高原之后才能看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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