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近地轨道的诗意之旅
作者: 林庆新英国当代女作家萨曼莎·哈维的小说《轨道》(Orbital)于2023年11月出版,该书荣获了2024年霍桑登文学奖和布克奖。哈维出生于1975年,在英国肯特郡度过了人生的前十年。她父母离婚后,她的生活轨迹也随之改变:母亲迁居爱尔兰,她则在约克、谢菲尔德和日本辗转,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哈维在约克大学和谢菲尔德大学攻读哲学,完成了她的本科学习。她于2004年在巴斯斯帕大学(Bath Spa University,亦称巴斯泉大学)获得创意写作硕士学位,后又在该校获得创意写作博士学位,并留校当了创意写作硕士课程的讲师及博导,现居英国巴斯。
哈维发表了五部小说,分别为《荒野》(The Wilderness, 2009)、《皆是歌》(All Is Song, 2012)、《亲爱的小偷》(Dear Thief, 2014)、《西风》(The Western Wind, 2018)和《轨道》(Orbital, 2023)。她的语言富于诗意和哲理,对人物内心的刻画细腻、深刻,被英国《卫报》誉为英国“最优美的文体家”之一。她的叙事风格与其作品主题之间存在着精妙的契合。在《荒野》中,她巧妙地用碎片化叙事来表现阿尔兹海默病人思维和记忆的断裂状态;而在《皆是歌》里,她则通过富含哲学深度的对话,向苏格拉底的诘问法致敬,深入探讨真理与人性的本质;《亲爱的小偷》则是以长信为载体,向一位背弃自己并从人间蒸发的挚友诉说自己的痛苦和感悟。她的小说广泛涉猎记忆与身份认同、个人信仰与社会期待、友情与背叛、历史与记忆、人类生存与地球生态等主题。她还发表了一部非虚构作品《无形的焦虑》(The Shapeless Unease,2020),记录了她患严重失眠症的经历和感悟。哈维的小说被翻译成中文、荷兰文、法文、德文、希腊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希伯来文、挪威文、葡萄牙文和罗马尼亚文。
《轨道》无疑是一部别具一格的作品。它向读者展现了一幅逼真的太空景象,却难以简单地归入纪实文学的范畴;尽管它以小说的形式呈现,却又缺乏一个贯穿始终的完整故事情节。书中六位来自五个不同国家(其中两位来自俄罗斯不同城市)的宇航员,他们的故事虽各有交叠,但彼此间缺乏紧密的关联。同时,它也缺少典型的科幻情节,不足以被归为科幻小说。然而,读者在阅读时却能深切感受到其纪实性、小说元素与科幻色彩。这部作品难以被任何一种既定的文学类型所框定,它是多种文类巧妙融合的产物,这正是其独特魅力之所在。作者通过虚构的人物与事件,细腻描绘了六位宇航员在国际空间站上度过的平凡一天,包括他们的日常生活、起居饮食、健身锻炼、科学实验,以及他们透过舷窗凝视地球时的沉思与感悟。
《伦敦书评》2024年2月8日的一篇书评写道:“很难想到有哪本书会像这本这样强烈而又成功地依赖于一种抒情的冲动。这是一部太空咏叹调,而非太空歌剧,进入太空轨道的戏剧性完全被身处太空的神奇感觉所取代。”《纽约客》2023年12月18日发表的书评写道:“《轨道》是最奇特、最具魔力的创作,这不仅是因为它不像大多数人所说的那种小说,而且是因为它完成了一项只有小说才敢尝试的任务。”
的确,《轨道》的文笔卓越非凡,宛如一首流淌着诗意的散文诗,洋溢着对地球的无限赞美与敬仰。在某种程度上,这部作品跨越了小说与诗歌的传统界限,成为两者巧妙融合的典范。哈维在一次访谈中深情透露:“创作此书时,我倾注了极深的情感,其中一部分正是源自从空间站上观察到的地球之美与独特,那是一种超越了言语表达与理性认知范畴的深刻感受。毕竟,这个星球,是我们共同的、唯一的家园。”[1]这部小说的独特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哈维对我们这蓝色星球那饱含诗意与深情的描绘与抒发。
《轨道》出版后好评如潮。《波士顿环球报》于2023年12月28日刊发的书评中赞誉道:“萨曼莎·哈维这部蕴含深刻哲理的小说,以优雅的笔触描绘了太空站上的日常生活,令人爱不释手,心生敬畏……这是一部引人入胜的杰作,满载着对宇宙间造物之美的惊叹,经由作者细腻入微的刻画,使读者仿佛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在翻译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我同样被哈维对地球的细腻描绘与深情赞叹所深深触动,不由自主地将其与自然文学(nature writing)联系在一起。接下来,我将谈谈《轨道》是如何展现“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它是如何“将土地伦理转化到社会伦理”的,这两点恰好符合程虹所定义的自然文学的两个基本特征。
太空牧歌:《轨道》与自然文学的交响
程虹在《巴勒斯:走向大自然的向导》一文中对自然文学作了如下定义:“从形式上来看,自然文学属于非虚构的散文文学,主要以散文、日记、自传及书信等形式出现。从内容上来看,它主要思索人类与自然的关系。简言之,自然文学最典型的表达方式是以第一人称为主,以写实的方式来描述作者由文明世界走进自然环境中身体和精神的体验。” [2]依此定义,自然文学似乎应严格基于作者个人的亲身经历与感悟。哈维在《轨道》里写的是宇航员在太空站上的所见所感,是对地球这一宏大自然奇观的重新审视与感悟,这种体验与自然文学中作者深入自然环境所获得的感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哈维变换了视角而已。
程虹强调自然文学的主题在于描述作者“由文明世界走进自然环境中的身体和精神体验”,这一点在哈维的小说里得到了鲜明的体现,尽管她是通过六位宇航员的经历来传达的。哈维在接受美国全国公共广播电台(NPR)《万事皆晓》(All Things Considered)节目主持人Ari Shapiro的访谈时提到,“我被我们星球那非凡的美丽与奇异所深深震撼,这种感受促使我产生了写下这一切的冲动——你知道,这无疑是自然文学的元素,而我之前从未读到以太空为题材的自然文学,这就是我创作这本书的初衷。”[3]显然,她的写作动机在于揭示太空的真实面貌,具体包括宇航员的居住环境、日常生活以及他们在轨道上凝视地球时的观察与内心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自然文学的基本主题,亦是《轨道》这部小说的叙述核心:六位宇航员置身于距地球二百五十英里的太空轨道上,他们对地球的遥望使他们得以目睹那些在地球表面无法一见的壮丽景象,从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独特感受。正是因为远离了地球,在回望之际,这些宇航员才对地球母亲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对窗外的蓝色星球有了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正所谓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此外,小说巧妙地在太空站与地球之间切换视角,这种空间转换深刻揭示了人与地球之间不可分割的紧密联系。哈维的文笔时而凝重,时而灵动,她的叙述在当下与过往间自如穿梭,人与自然的主题在六位宇航员当前的日常生活与他们的过往经历之间,地球的往昔与现状之间,以及航天历史的旧日时光与当代现实之间,通过不断地切换与闪回,得到了丰富而深刻的展现。
萨曼莎·哈维虽无作为宇航员的亲身经历,其写作素材均来自二手材料,但这并未阻碍她生动地描绘出宇航员日常生活的点滴以及他们在太空站目睹的震撼人心的壮丽景象。自幼年起,她便对有关宇航员的报道、文章及书籍抱有浓厚兴趣,且养成了浏览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新闻报道、图片及视频的习惯。正是这份对太空站、宇航员及登月的持久关注,让她与宇航员及航天事业产生了深刻的共鸣,而从太空拍摄的图片与视频更是为她提供了对宇宙、地球、人类及自我认知的全新视角。在接受Ari Shapiro采访时,哈维表示,“身处太空会让人重新界定自己的感官与认知。不仅事物变得异常清晰,我们的参照系也得以重新定义。”[4]
哈维的写作突破了自然文学惯用的第一人称叙述传统。她采用六位宇航员的多角度叙述来传达太空体验,赋予了作品更广阔的写作空间。六位宇航员的视角交织在一起,共同构建了比单一视角更为丰富、多元且更具代表性的叙事。在故事节奏与情节布局上,这种多角度叙述增添了故事的蒙太奇效应,叙事场景在不断变换中彰显了现代文学的空间美学特征,即叙事场景的并置以及时空的交错融合。小说的章节以航天器绕地球飞行的圈数命名,从轨道1至轨道16;航天器以每小时17500英里的速度,在24小时内绕地球飞行16圈,小说以此为主线,构建了一天之内发生的太空故事叙事框架,这一框架所呈现的时空观念彻底颠覆了地球上的时空体验。
《轨道》一书短小精悍,仅有136页。谈及此书的构思过程,哈维曾对英国出版行业杂志《书商》(The Bookseller)透露,“我历经多次修改,最初的故事背景并非设定在一天之内,原稿篇幅颇为冗长,但效果不佳……我必须重新构想小说的叙事架构,并借此架构探讨时间这一概念,以及时间如何在太空中被彻底颠覆的议题。”她毅然舍弃了之前创作的三个版本,将故事时间限定为24小时,并对情节与篇幅进行了大幅度压缩,最终成就了我们现今所见的这部精炼而优雅的“太空牧歌”。[5]作者凭借宇航员的视角,深刻表达了自己对太空的精神体验,并通过文字将这种体验细腻地传递给每一位读者。
小说对时空的颠覆体现在物理时间与叙事时间两个维度上。首先,太空中的独特现象——每24小时目睹16次日出月落——与地球上日复一日的单调循环形成鲜明对比。加之航天器以每小时17500英里的速度疾驰,“一天之中,他们将跨越五个大洲,历经春秋两季,穿过冰川和沙漠、荒野和战区”(8),[6]“现在是春天,半个小时后就是秋天,你的生物钟乱了”(99)。这种日夜的疾速交替与季节的更迭,极易扰乱宇航员的生理节律。罗曼依靠日记与计数来锚定时间,他在执行太空站第三项任务的第88天,于一张记事表的第88行记录下日常。“这么做不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是试图将事件与计数连接起来。否则的话,他将在时间中迷失”(7)。在他们绕地飞行的旅途中,还需适应微重力环境下推力、姿态、速度及传感器所带来的复杂新算法。光明与黑暗每90分钟便交替一次,破晓频繁降临,这种快节奏的变化令人难以适应,极易引发时间感知的混乱。此情此景,不禁让人联想到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的短篇小说《瑞普·凡·温克尔》(Rip Van Winkle);主人公瑞普为逃离妻子的唠叨,独自上山打猎,偶遇仙人并受邀饮酒。次日醒来下山归家,却惊讶地发现人间已过了二十年,昔日的世界已变得面目全非。在欧文的小说中,天上一日,人间二十载。而在哈维的笔下,则是地球一日,轨道十六天!
其次,在叙事时间层面,哈维构建的时间结构并非全是线性的。尽管小说章节遵循时间顺序,依次命名为“轨道1-16”,但在叙事层面,这种线性时间被频繁打断: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交错穿插颠覆了时间顺序。例如,在“第一圈轨道,上升”这一章中,先提及罗曼写日记的目的是为了“将事件与计数连接起来”;随后,叙事焦点转向肖恩,时间从现在回溯至过去,他妻子赠送的一张印有《宫娥》的明信片,让他忆起十五岁时的一堂艺术分析课,正是这堂课促成了他与妻子的缘分;紧接着,叙事又跳转到千惠,时间设定为上周五(而当前时间是周二),在食堂里她透露了母亲去世的消息,当时三位宇航员给予了她慰藉。这种叙事场景的快速切换与时间线的交错穿插,是现代小说常用的技巧,营造出了类似电影蒙太奇的效果。在小说原文的页面设计中,叙事场景的转换通过隔行排版来体现,译文忠实地保留了这一文体特征。
实际上,整部小说并未设定一条明确的情节主线。太空站上的六位宇航员各自的经历,无论是过往还是当下,均以平行且并列的方式铺陈开来,这一手法加快了叙述的节奏,与宇航员在空间站上对时空的独特感知相呼应,使得整部小说阅读起来跌宕起伏,充满变化。场景更迭频繁,而这些并列呈现的纷杂事件并未削弱叙事的和谐与连贯,反而为小说增添了诗意与层次感。哈维正是借助这种叙事策略,模拟了航天器在近地轨道上以惊人速度飞行所带来的时间感知体验,小说这种结构编排确实让读者感受到了时空交织的眩晕感。
哈维将《轨道》的写作体裁称为“太空牧歌”(space pastoral)。在她2023年12月5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她写道:“这艘辉煌且充满科幻魅力的飞行器正沿着其轨道,从鼎盛逐渐步入衰老与消亡。从创作的视角来看,这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主题——曾经开创性的存在,如今成为了令人追忆的对象。当科幻(sci-fi)转变为科现(sci-fact)时,我认为,这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想象空间,一种科幻牧歌(sci-pastoral),即我所谓的‘太空牧歌’(space pastoral)。”[7]从科幻(科学幻想)向科现(科学现实)的演进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轨道》的立足点:探讨在浩瀚的宇宙中,从太空俯瞰地球对人类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从大地颂歌到社会担当的升华:《轨道》精神内核探析
程虹在巴勒斯自然文学经典《醒来的森林》的导读中,谈到了自然文学的一个功能,即由自然伦理向社会伦理的转化。她写道,“自然文学将人类对自然的热爱和人类之间的亲情融为一体,将土地伦理转化为社会伦理,将对大地的责任转换为对社会的责任。”[8] “自然文学所体现出的不仅是自然美,还有通过人的心灵感悟所产生的动人的美感及道德和精神的升华。”[9]哈维在其小说《轨道》中,亦深刻展现了自然美的感受如何在心灵与道义层面实现了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