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锋
作者: 倪晨翡1
安宇把车窗摇下来,一层玻璃外还有一层。方刚原以为是车里的热气凝在窗上的雾,他只能听见安宇的声音。
安宇问:“那孩子睡着了吗?”
方刚把头往前探,他想确认车里的究竟是不是安宇,但他更想确认车里除了安宇还有谁。一夜之间下了场冻雨,就把大大小小的车子锁了起来,车子成了容器,遍布在山间公路上,像工厂传送带上的异形玻璃瓶。所有可见之物都被锁住,只有人还走着,活着,被困在容器中,在容器里安身。
“睡了。”方刚说。
隔着一层冰玻璃,方刚的话似乎也冰冰的。安宇身子裹进睡袋,头上戴着毛毡帽,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关掉的,没觉得冷。
“喂过奶了吗?”
“喂了。”
奶粉是白色的,安眠药是蓝色的。张姨说,把药用颜色区分更容易记住,把药想成彩色的糖豆,就不会那么难以下咽了。
张姨来家那年,安宇八岁。父亲跟张姨说,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安宇不知道父亲所说的“托付”是什么意思,但张姨做饭好吃,会把苹果削成小兔子,也会在睡前给他讲故事。这些父亲从没有做过。安宇喜欢张姨的温柔,整个房子也变得柔软,楼梯是软的,地板是软的,连房子里的空气都要在鼻腔里绵绵地打个转,可这些都不及一样东西软。香气四溢的乳汁将柔软顺着窄细的嗓子眼往下送,比吃药容易得多。那是一种来自口腔的触觉,安宇只在更小的时候感受过,小到他几乎要记不得。
最开始一份晚饭被张姨分成两份,不是按人分,而是按夜晚分。上半夜和下半夜。上半夜给安宇,下半夜留给应酬回来的安宇父亲。张姨也吃,她隐秘地穿梭在上下半夜,把剩下的饭用她的另一个胃袋吃掉了。
有一次父亲回来得早,安宇洗漱完躺到床上,正等着张姨来给他讲故事,便听见屋外的争执。走出去,看见父亲攥着张姨的双手,满脸通红,口中喷着酒气,傻傻地笑。父亲不松手,不让张姨走,他把张姨当成了陪酒小姐。父亲嘴里喊着“再来一杯”,要张姨给他倒酒,脑袋就胡乱地往张姨的胸脯上靠。张姨被逼到墙根,退无可退,无意中朝站在卧室门口的安宇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安宇一直记得。是欲拒还迎,还是让安宇看仔细被酒精催化下父亲的真实面目。安宇想,要是母亲还在,父亲恐怕也不会出去找陪酒小姐了吧。父亲是太寂寞了,像安宇一样寂寞。陪酒小姐的事还是张姨跟安宇说的,在张姨口中,能叫得起陪酒小姐的人都是有钱人,是能挣大钱的人。安宇父亲把她当成了陪酒小姐,是看得起她。安宇那时真也这样觉得,好像陪酒小姐、保姆和母亲是张姨的三个分身,她们时而交换面目出现,时而融为一体。
没几天,张姨在给安宇讲故事的时候,问起安宇,想不想有个妈妈。安宇说他想,但安宇的心里话是想说他已经有一个妈妈了。张姨就问,想有一个什么样的妈妈。安宇说,妈妈是可以自己选的吗?张姨开玩笑说,是啊,像选玩具一样。安宇听后反而鼓着嘴,似乎就像张姨说的,是他的妈妈没选择他当自己的孩子。于是,他就像玩具一样被妈妈丢掉了。
2
张姨那年三十四岁,比安宇父亲还要大三岁。离过一回婚,也有一个八岁的孩子。男孩,没安宇长得高,生日比安宇大。安宇有一次撞见张姨把晚饭分了三份,他以为那第三份是张姨留给自己吃的。张姨把饭用塑料饭盒包好装进挎包,这些安宇都知道,但安宇从没过问,就像他没过问,张姨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吃晚饭一样。安宇也从没跟母亲一起吃过晚饭。这个问题问不问并没有什么区别。
张姨的包里常备一个小药包。咽下一片,睡上一觉,烧就退了。张姨说安宇可真听话,她喜欢听话的孩子。安宇喜欢这样的夸奖,高烧的余热尚未完全散尽,这夸奖也变得软软热热的,像化在嘴里的棉花糖。药包里的药张姨自己也吃,蓝色的药片,小小的两粒,吞下肚就可以睡个好觉了。张姨说,这药不仅仅是给睡不着觉的人吃,有时候也给能睡着觉但是不想睡的人吃。药是公平的,会一视同仁。这药张姨回家后才吃,所以安宇不知道张姨到底睡没睡上一个好觉。张姨满足安宇的好奇,小药包里的药摸了底,蓝色是安眠药,白色是退烧药,黄色是维生素,还有蓝白相间的胶囊是治胃痛的。
安宇问:“虾呢?”
张姨说:“安宇困了吧,阿姨给你讲故事。”
安宇觉得,张姨对他坦然,那他也该对张姨坦然,他想知道那第三份晚饭到底去了哪里。安宇不依不饶,张姨却收回了她的坦然,她说:“安宇不是要做个听话的孩子吗?”安宇觉得委屈,他不过是问了一个问题,怎么张姨突然就变了?
“我们安宇今天想听什么故事?”
“你是不是把虾偷了?”
安宇渴望从张姨口中听到答案,一个值得被信任的答案。现在,除了陪酒小姐、保姆和母亲,张姨身上又多了一个面——小偷。
“安宇想吃维生素片吗?对身体好的。”张姨问。
安宇看见张姨从小药包里取出一片黄色的药,张姨说过,黄色是维生素。安宇伸出手,接过了药片。此刻,张姨转换角度,成了母亲,他该对母亲言听计从。
“对,安宇乖,吃了药,阿姨给你讲故事。”
迷迷糊糊入了梦。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的头昏昏沉沉,仍想再睡下去。睡吧,今天是周日,父亲难得休息,打算带安宇去海洋馆。“你不是一直想去吗?”安宇想去,但他更想睡觉,不是想睡觉,而是不得不,是身体和精神在打架。没有分出胜负的时间里,父亲抽了根烟,烟在客厅生成一朵蘑菇云,安宇的身体就败进这朵云里了。
小孩子的精神实在旺,跟身体打累了,就跟自己打,打着打着就打出梦了。一间玩具店,货架上摆的都是娃娃,闭着眼像极了人类的娃娃,东倒西歪地躺在上面。他走近再一看,这才发现那些娃娃其实就是人类,朝货架深处望去,竟还有睡在襁褓里的婴儿。“想选个什么样的礼物呀?”他循着声音看去,发现那个从货架下冒出来声音轻柔似水的女人竟是张姨。安宇惊醒过来。
父亲已不在家中。
3
“他睡得倒熟,怎么不像昨晚那样闹腾了。”安宇坐在宾馆的床上。他们特意选了一个没有窗的房间,没有窗,不见光,仿佛把一切隔绝在外。
“他可能想妈妈了。”方刚说。
“他这么小,根本不认得他妈妈,只认得乳房,谁给他喂奶谁就是他妈妈。”
方刚一时没说话。安宇这话似乎是在提醒他,借母亲的手,偷吃了十年安宇家的营养品,安宇不就是乳母一样的人吗?十年,鸡鸭鱼虾吃了不少,但也没个准数,没个准数记在心里,反倒更重,触摸不到的重。可这是什么罪吗?不过是偷了一口吃的,方刚时常这样安慰自己,况且他不知情,不知者不罪,要怪也该怪母亲,怪母亲的手不检点。
安宇打开了电视机,宾馆里的无线电视信号差得很,满屏幕的雪花忽大忽小。拨到本地新闻频道,把声音调小,要是把这孩子吵醒可不是什么好事。房间隔音不好,昨晚已有隔壁住客来找,安宇逃出去,把难题留给了方刚。母亲的小药包也用了十年,十年,旧瓶装新酒,新药副作用小,似乎更心安理得。总之孩子睡了,不哭了,世界进入安静的梦乡,用什么方法,如何抵达的过程最终都指向结果。
十年,张姨逐渐从陪酒小姐、保姆、母亲、小偷这四个身份中解了体。如今,张姨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十年的保姆生活,张姨一直试图为方刚找一位继父。安宇的父亲曾是人选之一。安宇问过方刚他父亲的事。方刚说不记得了。方刚说的不记得,是从来没有记得过的意思,没见过面,家里没有一张父亲的照片,没有从母亲或其他人处听来的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安宇觉得方刚和他同病相怜,但好在,他还记得母亲乳房含在嘴里的感觉。
玩具店噩梦后的第二天,安宇傍晚放学回家时父亲正在厨房。不是张姨做饭,而是父亲。安宇在房间写作业,心思却被厨房里哐铛作响的声音抓着、挠着。那是一个陌生的父亲,可陌生里也透着熟悉,熟悉是从张姨身上转移过来的。父亲说:“客人到了,安宇快帮着上菜。”客人?藏在卧室里的安宇走出来,看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安宇只认得那女人,是张姨,只不过今天她穿得格外破旧,蓬头垢面,像个风尘仆仆的农村妇女。父亲身穿围裙,手握锅铲从厨房探出了身说:“先坐啊,马上就好。”说着,一道闪光便映在了父亲脸上,父亲笑了,闪光继而又重来了一遍。闪光是从男人手中的相机发出的。父亲说:“王经理,我还没准备好啊,穿成这样。”这个父亲口中的王经理也笑了,“安总,这才真实嘛!”有了这个相机,所有人都变了,张姨操着一口山东方言。王经理连忙挥手,“哎呦,这个好,你再说一遍,我用手机录下来。”张姨突然被打断,结果忘了刚才说了什么,反而是那个男孩提醒说,“妈,你说你从没吃过这样好的饭。”此间,安宇和那男孩对视了一眼,在那一瞬间,安宇似乎知道了那第三份晚饭究竟去了哪里。这个不是梦,是真实存在的,但真实存在并不代表真实。安宇发现了垃圾桶里没扔掉的外卖餐盒。无论如何安宇只能看着这场戏演完。
在这场饭局上,张姨又多了一个新的身份——点对点帮扶人。父亲为张姨除了提供工作机会,还每月为那男孩提供助学金。
从此以后,张姨的小偷行径变得更心安理得。甚至变本加厉,不仅仅偷吃食,有一回安宇看见张姨把茶几上父亲戴了多年的手表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是啊,她是被帮扶人,这可是有照片和视频为证,在本地新闻上大发特发的。这些被广而告之和讳莫如深的都是父亲的爱心。因有积极社会影响助力,父亲在年底顺利被提为华东地区产品代表。工作调动,安宇要跟着父亲去另一个城市生活,办理完转学手续,房子挂起转卖。
一天,一个男孩猫在安宇家门口的灌木丛后。他握着口袋里的那只手表,出了汗。手表比手心更烫。
4
新房子和新学校,并没能给安宇彻底带来新生活。空荡荡的新家,晚间新闻,充个响。安宇咬了一口面包后,躺倒在沙发上。房子里的空气带着刀片,隐隐地往身上挨,呼吸疼,一动不动也疼。
“近日,尾草的李先生雇用了一名月嫂,月嫂来家两天后,原本在夜间哭闹不止的孩子突然不再哭闹,甚至可以一觉到天亮。几日后,李先生偶然从月嫂的包里发现了一盒没有包装的白色药片。月嫂自称是复合维生素,经检验发现药片其实是安眠药……”
男主播掷地有声,甚至有点冷酷无情。安宇想起那些通过颜色区分的药片,张姨有没有骗他?有没有故意混淆颜色,把安眠药说成是维生素?药片更新迭代,安宇也记不清那天他吃下的到底是什么模样的药片了,味道也记不清,而只有那个玩具店的梦成了旷日持久的副作用。软的和硬的,冷的和热的,碰在一起,就在心里赖着,谁也不服输。
房子挂了半年,其间有人问价,父亲不让步,没谈拢,半年过去,房子不卖了。父亲不缺钱,这房子是父亲和母亲结婚时外公资助买的。这些事父亲毫不隐晦,死去的人就像落叶入河,如何能搅起波澜?搬到新家后,父亲还是给安宇找了位继母。张玲,三十岁,婚前把发廊关了,安心做起家庭主妇。她让安宇叫她张姨。叫不叫妈,不强迫。第一回见面,安宇不吭声,父亲怪安宇没礼貌。安宇想父亲哪里知道,“张姨”这个称呼和“妈”一样,不是对谁都能叫的。日子一长,总要有个称呼,于是取了名字中的“玲”字,叫玲姨。
升入高中后,安宇开始失眠,药多吃些调理身体的中药,玲姨觉得是学业压力大,不足为奇。安宇却不这么想。张姨当初能骗他给他吃安眠药,自然也能骗他吃别的药。对保姆来说,一个家在她的照料下风平浪静安稳过是最重要的,骗一个孩子吃药是维持这种平静的手段。父亲看重结果,回到家有饭吃,能睡个安稳觉比什么都强。母亲去世得早,家里的荷尔蒙气息日久失调,这件事是张姨在洗床单的时候先发现的——“四十岁了还梦遗呢”。直到安宇开始梦遗,他终于觉察出张姨曾经这句话中的意味。梦遗,是一件美好又可耻的事,把一个人从梦里吞下去,翻云覆雨,没等放晴再从梦外吐出来。醒来后内裤和床单上的斑驳几乎成了梦的全部。
睡还是要睡的,安宇偷偷吃安眠药,见了效。玲姨觉得是那副中药的缘故,给安宇又抓了两个月的量,备着。没多久,药效过剩,安宇发觉自己睡不饱了。因为嗜睡,烦恼从安宇身上转移到了父亲身上。上了高中,时间都是挤出来的,每天睡上十几个小时,可不就在梦里被人越落越远吗?安宇在睡眠问题上失了衡,任谁都没往别的地方想,安宇的问题,别人都没有,只有安宇或者与安宇症状相似的极少数人有,可不就是安宇自己的原因吗?玲姨听老师说,安宇对学习抗拒,说不好嗜睡是这个原因。这不是身体的病,于是玲姨给安宇找了心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