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丘
作者: 武陵驿起初是虚空的虚空。
感觉不到财富的威胁等级的卑微,我看到祖父的一只胳膊带着刺青在轻快地颠勺,四周弥漫着令人喜悦不尽的柴火烟气,四周是透明空茫的,孩子们一个也没见到。鼻子里有淡淡的芒果香味,邻家最难忘的那个女孩子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她第一次给我解释什么是π,我回答3.1415926……她说那是无限不循环的小数。她的小手越过我,伸向我身后,一路伸下去,连身子也跟过去,她像是飞进了一条看不见的隧道,不见了。只留下芒果香。所有人都上哪儿去了——我问女友,女友也不在,拼命寻找,就在飞机上醒来。多少年过去了,我丢了女友,丢了很多东西,包括那个女孩的名字,连我的女友也丢了,在飞行的静止当中,万米高的地方,剩下的是时间线索。
坐在身边的那个人如大变活人,从魔术师的箱底翻出一张销售人员惯有的笑脸。此人扎个马尾巴,看了一晚上电影,疲态尽露,这会儿熟人似的,呈上名片,印着什么新艺术联合会,攀谈几句。马尾巴发现我不是赶时间赚钱的人,顿时失去了兴趣,摸摸细长脖子下的真丝领带,他发觉太无聊了,与我并坐四五个小时就是永恒。
领带上面印着猫脸,大大的猫眼瘆人的眼神叫人看得发呆。在飞机上,我的头脑进入了从广州白云机场开始的这篇小说。我从北京打车直扑天津滨海,一日即返。一日对我而言,静止过长了,搭机前往上海,逗留不到一周,一周对我仍然是悬浮过久。广州转机一个半钟头在机场的工夫,我写了一个小说开头,为生活找一个出口。
生活既非是柴米油盐,也不是他者的栖居。生活是刮也刮不完的台风。现在我被刮往了这个岛。我意识到自己不是在追寻什么特别的东西,艺术太崇高,他者太虚无。都说失败是成功之母,躺平是失败者的心灵鸡汤,我不想失败也不愿躺平,成功她虎毒偏食子,躺平这碗汤喝多了腹泻爬不起床。我生来别无所长,失去了工作不可怕,可我也失去了工作热情。除了写,我被迫写,在每个异乡写。为什么写,这样写有什么用,我在迷惘失落中写,在每一个移动的地方写。这一趟,飞机降落在这个岛上。
在机场休息区,我取出笔记本电脑,从包里掉出一根猫脸图案的领带,想不起几时这鬼东西跑到我包内,大约是那个马尾巴的。处理完邮件,忘了要做什么,发呆,计算机屏幕像一面镜子,照出一个模糊人脸,面容有点像丢了领带的马尾巴,也有点像我笔下的人物。
写下的这个遭遇奇怪外国爱情的故事在进入岛城之后,从镜里转向了镜外。
大唐海客林之洋最爱照镜子,因唇红肤白赛潘安,即便在灭火国烧掉胡子,妹夫唐敖仍称他是“雪见羞”。此时,在一面西洋镂花穿衣镜里,他却照见了妖怪,披头散发,不男不女,形容惊骇失色。
一个白须宫娥手持针线,趋前跪下道:禀娘娘,奉命穿耳。
众宫娥含笑,一应是身强体壮体毛浓重,口音近似中土大唐南国方言。之洋尚在疑惑,天底下岂有如此绑架男儿之女儿国,早有四个宫娥扶住他。白须宫娥用指头捻了几捻他右耳,登时一针穿过。执烛台的、端漱盂的、捧面盆的、托梳妆盒的、提手巾绫帕的,纷纷替他描眉搽粉。耳垂上多了一副八宝金环,他央求道:俺确系男子,有妇之夫,岂能做王妃?两只大脚正如游学秀才,放荡惯了,如何能受拘束?跑海船做生意,一时糊涂误入国舅府,只求放俺出去,船上银货任取。
宫娥们恼恨刚选上的新娘娘不懂规矩,莫怪国主要使用些手段,齐声念诵:娘娘休要再胡说。咱们同为女人,不必彼此为难。国主颁布吾国国策乃是平等,须始终不渝维护男女平等,将足缠好,方能请娘娘进宫。
白须宫娥取了矮凳坐下,将他的脚放在自己膝盖上。白矾撒在他趾缝内,五个脚趾紧紧并在一处,脚面使力曲作弯弓,白绫细细缠裹,缠上两层。又有宫娥跪下来,拿针线密密缝口。缠两层,缝两层,狠缠狠缝。
这番误入女儿国国舅府,被强捺住,今日缠明日缠,药水熏蒸,未及半月,之洋脚面弯曲,折作两段,十趾溃烂,鲜血淋漓。痛楚使他难以入眠。足上腐肉尽除,只剩数根枯骨,不曾等得唐敖救他,只等来那不长须的国舅,将他的新裹金莲细细把玩,又将他双手摩挲观赏,头上身上,各处闻了再闻。林之洋头上乌云光可鉴人,浓眉修得婉转似月,粉面朱唇,珠翠端艳,唯有满面羞惭,坐立难安。
国舅大人道:如此佳人,当日把他误作男装。若非本藩看出,岂非埋没人才。
遂伸出玉手,十指尖尖,攫住之洋手腕,欲送他入宫为国主侍寝。
镜花旅店前台有中意的人,我能辨出她的体香,无法抗拒的芒果醇香。
我叫她芒果小姐,把护照递到她手里,她点头答应。从所处的位置看不见她的手部动作,二人之间隔着噼啪作响的计算机,她偶尔点头,像在听一首无声的歌。喜欢的执念使我兴奋。她脸小,面颊饱满,在梦中出现过邻家女孩的那种凛然的稚气。我承认自己有病,不能区分镜里与镜外、梦境与现实。我长相无奇,平均身高,外貌普通,衣着普通,气质很普通,没什么特征证明我跟这个离岛有什么关系,也不指望她会记住我,但我发觉自己竟然系上了机场捡来的领带。
她顺利记住了我的猫领带,扑哧一声笑了。她读我的护照,像读一本新上架的好小说,嘴唇微微开合,念着我的姓名。
我像是在跟吊在脖子上的猫讲话,喜欢蓝颜色,我也是。
她说,蓝颜色?裙子就是裙子。
她身上那件梦中南方大海靛蓝色的连衣裙,不知是颜色还是裙子本身令人着迷。
我走出镜花旅店,滚滚白光穿透我的胸膛。老旧建筑锈迹斑斑的屋顶是沉默的尊严,新刷的白漆里裹着炎热,新时光尚未能埋住旧时光的骑楼、楼间漏下的花和叶。南方以南,那些勇敢的暖色系颜料,被心不在焉的印象派画家随手泼洒在密密麻麻的巷子里。
如果要《员丘》的故事线符合这个岛屿热气腾腾的性格,得先打发倒霉人物林之洋。
平安山下,女儿国中。风土虽然男女颠倒,却俨然有谦谦君子之风。多九公喝上酒抽上水烟,在女权城市里游来荡去,做了太平闲人。若不是到处找不到林之洋,他不至于在街头小馆喝个昏天黑地。大醉七日醒来,大船没了。搜遍码头,不见半点船和水工的影子。港口管事说昨夜那艘中土大唐的海船悄悄起锚挂帆,消失在茫茫大洋。
在街头找个起课的,多九公往课桶里抽了一签,说是“空亡”,下下签。多九公却认准林之洋是倒霉船东。这下可好,船东驾船撇下他一走了之。天朝闲人一夕间沦为一只丢失巢穴的大马蜂,他跳脚大骂起课骗子,又骂林之洋无耻。搜肠刮肚,赌咒发誓,等把口水骂干,想不出更恶毒的词语,蓦见一个天朝儒生装束的人浑身打湿,垂头丧气而来,却是船东的妹夫唐敖。两人相见,唐敖陈述安南水手带人将船偷走,载着满满一船货去发洋财,捎带走了船东的妻女仆婢,自己只是侥幸跳船逃生云云。
多九公情知错怪船东,我是舵工出身,幼年曾入学,因不得中,弃学漂洋,消折本钱,替人管船掌舵为生,原是知书达理之人。唐多二人进城去找人,逢人打听,不多时得知国舅府进贡的新王妃正是天朝人,小脚裹好已送入宫中,就是独自上国舅府卖货的林船东。二人连忙写了哀情呈词,连同所购各色礼物,叫人挑了送去国舅府。
隔日国舅府听话,国舅亲自出来见二人,传国主话,若要送还林妃,唯有用员丘国所产的员丘花来换取。多九公听了直摇头:员丘国离此虽不远,但去程凶险无比,凡人去不得。有去无回,那是不死国。
国舅说国主纳新妃,我们欢喜还来不及,但国主欲纳的是唐人。敝国地处偏僻,疆域狭小,国主心志高远,仰慕大唐,崇尚平权,然而,全盘唐化令人好生担忧。国主说如果不与大唐联姻,除非拿员丘花来换。
国舅爷幕僚也附和说,你们唐人着什么急。员丘是不死国,你们如能带回员丘花,国主服下,长生不老,自然一言九鼎,将林妃放回。但你们若是不敢去员丘,那就不消废话,留下来喝国主的成亲喜酒。
多九公还想讨价还价,被唐敖拦住,满口应承。员丘花是不死国的奥秘,岂是凡人轻易能得。多九公口虽被封,依然捶胸顿足,怨怪唐敖求仙心切。心道老夫算是着了道,这一趟出洋求财,林船东带上了妹夫,不料唐书生本就是一心往员丘去。
这堵墙上铺开的青翠草地,竖满雪白的十字架墓碑,光落在这里,是圣人头顶的光环,墓碑跟梦中的事物似的。
名曲《花归何方》的海报,傍着美国民谣之父的黑白照片,天花板上的吊扇,金框大镜子,停摆的落地钟,剥落的红墙砖,跟我年轻时常常梦到的咖啡厅一样,无论日出日落,总是昏暗的调子,给人以莫名的兴奋。咖啡动辄一二百元,不是每个人都消费得起,有钱人、文青或像我这样莫名其妙的异乡人才能进。排队风潮是满足不了欲望引发的,街上那些人在等,从蛋挞、甜甜圈、古早味蛋糕、拉面、日本料理、牛排,到球鞋、福袋、日本漫画,什么都等。
我坐在旅店二楼咖啡厅里做梦。梦里我也在排队。生命是等呀等,等老了,等废了,等到一无是处。醒来便坐立不安。活着是紧张的,墨鱼汁海鲜意面和味道淡的黑咖啡都令我紧张,不是价格,也不是冷气。眺望窗外,街景恍惚,天气闷热,挤不出雨点,如同搅拌新鲜混凝土却没有水,街面因干涸的搅拌而颤抖开裂。行人脚步匆匆,逃避着彼此。
服务生走来问我还需要什么,又是芒果小姐。她骨架纤巧,巧笑倩兮,下颚有两三颗淡妆盖不住的青春痘。可能是隔壁师大女生,漂亮敬业,勤工俭学,上午在前台服务,下午在咖啡厅打工,并没有什么奇怪。搭讪很自然,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天气,等人吗?承认会让我像是有所为的人,不像村上春树那么无聊虚伪,但我摇摇头否认了。
外面发生了巨大引擎的震响,飞机低飞过这片天空,庞大的阴影使屋内顿作幽深洞窟。室内除了我,无人抬头,大家习惯了。我发觉她在观察我,这里除了她,无人知道我是谁。这有点好笑。我也不明白自己是谁,护照上有一个煞有介事的名字,名字只是名字,有多少人明白自己是谁。
台风来了,她说,柔声提醒刚上岛的北方来客。
电视播报天气:北部海面及海峡北部平均风力可达9级,雷雨区最大阵风至11级,海面的船只请注意。
早晨冻醒,我睡在码头上。朝阳久违,汹涌扑面,风是新世界的清冷。一群秀眉粉腮的挑夫围将上来,口干舌燥,手足失措,挑夫们认定我是冤大头,丢了一艘大唐来的海船,七嘴八舌地告诉我船开走了。
一条月牙形独木舟正从礁石后划过来,船体外固定着平衡木,船身绘制黑白红三色鸟图纹,由远及近,操桨如飞,正是多九公,他对我大喊“唐兄上船”。
我进入了我的故事。我是一心求仙问道的唐敖。不能老老实实守在家里,逃离岭南河源老家浪迹天涯。多九公助我划上独木舟,沿海岸线向东南进发。早知如此,不如在故事里将这贪酒好事的多九公换成更靠谱的旅伴。多九公从土人处取来的船令我哭笑不得。船身细长,两端朝天翘起,整根原木挖空,舷外扎三根平衡翼梁,如此单薄船体岂能远航。多九公说这是土人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船,员丘水道狭窄湍急,大船不能过。更何况南洋有史以来,土著正是依赖胶绳扎架、不扩大船身尺寸、扩展舷翼平面抵御风浪。
船上载足了芋头、番薯、淡水。多九公会驾独木舟,也带了水罗盘,然而阴天看不见北斗,海道分不清水色天色。正寻路间,前方一矮小土著老妇立在礁石上招手。斑白卷发上戴着花环,滴溜溜深色眼珠,宽阔狮鼻,老妇对我们像是喊魂:天朝客官,为何来这里,这是要去何方?
听是女儿国方言。多九公答说去员丘国。老妇说带我走吧。多九公面有难色。你去员丘做什么?你去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我们去寻员丘花。那你们需要泉婆婆作向导。多九公看我一眼,摇头说船小载不下三人。老妇取出两根草绳,在一根上打两个结,指了指我和多九公。在另一根上打一个结,指她自己,将两根绳子结在一起。她说你们数数共几个结,共有四个结。她说对了,三人同舟就可以载四个人。多九公嘿嘿嘿笑三声答应了,他劝告我不要讥笑婆婆不识数,三人同舟是国舅爷的安排,我们要去的是地之尽头,土人也不敢去,海路凶险,我们需要土人向导。泉婆婆是海客的福星,据说从不迷航。
泉婆婆撩起草裙爬上船,坐在船首,面上每一条黑色皱纹里都闪着骄傲的汗珠,落日像一只大病初愈的斑斓猛虎跃入大海。多九公取出水烟,请泉婆婆品尝。她指点航向,果然水路娴熟,舟行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