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告诉你,他吻了我

作者: 周京华

01

刚睁开眼睛,我就看见你双手托着下巴趴在我身旁。你眯着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在被窝里悄悄掖紧睡衣,做一脸迷惑状,看着你。你笑了,突然把冰凉的手伸进被窝。我一边蜷起身体往里躲,一边用脚踢你。你压住我,在我耳边轻轻说,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别去上班了,我们一整天在床上庆祝。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刚想答应,但马上想起新领导今天有会。我摇摇头。你有点失望,勾起食指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说,早点回家,我们烧葱烤鲫鱼。

离得老远,就能看见单位那幢深灰色的楼。近二十米高的立面,贴住人行道,几扇错落不齐凹进去的窗子,像悬崖上的洞。窄窄的马路,背负着沉重。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常常会出现拆了它的画面。我把这个意识深处的想法告诉你,你哈哈大笑。你说,墙上的广告怎么办,冰箱、音响、美菱·阿里斯顿、燕舞,“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你唱得好难听。好多年以后,你老了,我睡着了,你给我读你写的小说,那楼房真的被拆了,从人行道边消失了。

我抬头,感觉那楼在雾里,在晃。我想,我可能在犯错,我们真的应该在床上待一天。

我骑车进了单位大门。

午饭后,新领导开会。新领导原先是局里保卫科科长。如果是你写小说,你一定会这样描写:皱着眉,很威武。说话的声音不难听,一句是一句,说很多很多。我偷偷笑着,把这几句话写在笔记本上。回家后我要给你看,看看我写的,有没有你说的语感。

我正在写字,突然感觉他在看我。我抬起头来,看见他了。他就坐在斜对面靠墙的座位上。他是创作理论部的,属于专业技术人员,不坐班。除了政治学习和发工资,一个月也见不着几次。他是这个院子里所有女人嘴中的“高仓健”,不管老的小的。他高个,不怎么修边幅。戴一副质地不太好的黑框眼镜,喜欢用左手食指去推镜架。他话少,可是一开口,那低沉的声音,带着素描的线条感。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烟草香味和颜料酸味,好闻。有同事起哄,说他喜欢我。这是瞎说。他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他女儿……今年应该七岁,调皮捣蛋却非常好玩。我承认我崇拜他,他待我也比较好。在我结婚时,他还送了一幅画。那幅画可不是应酬之作,是进了他作品集的,有专门的编号。他低着头在做什么,一定在偷偷速写。突然,他抬起头来,好像在对我微笑。我的心,加快了跳动的速度。我低下头,有点难为情。好多年以后,互联网上流行起了一个新名词,叫“迷妹”。我就是他的“迷妹”。

我听他说过艺术。他的艺术里面,美学被异化了。他跟我解释美学与哲学、美学与结构力学之间的关系,解释绘画参照的实体怎么跟伦理分开,抽象怎么跟具象整合,文学怎么跟美术相互影响。看着他滔滔不绝,我脑子里好像有了色彩和画笔。有一次,他甚至给我解说构图跟小说技法的异同。这个,我没敢照搬给你,我知道你会嗤之以鼻。但是,跟你说起他第一次参加全市“美展”的故事时,你刮着我的鼻子问我“怎么这么兴奋”,我一定是脸红了。可我控制不住,感觉太好玩了,我不断拍着你的手臂说“听我说呀”。他是我们这个城市里最早探索现代派艺术的人。他接受了康定斯基和蒙德里安,接受了抽象主义。1983年,市里搞美展,他送了一组画给组委会。组委会主任看了半天,认为这不是艺术。他一轮轮涉险,终于挨到了最后一轮。组委会争执不下,关键时刻,主任去厕所久久不出来,组委会其他成员趁机统一了思想。结果画展上,他的“编号13”“编号17”和“编号29”引起了轰动。你听了哈哈大笑。你说,是一个小说题材,小说标题就叫《主任上厕所去了》。我听了也感觉滑稽,但我认为不好。你的小说里应该有他的形象,这样不严肃。

我不能告诉你,我喜欢他。嗯,你放心,是崇拜偶像的那种……喜欢。

会开得真长。领导水平很高,脱稿讲话,在说了两次“第七个问题”以后,会议终于结束了。大家稀稀拉拉站起来,我感觉他还在看我。我抬起头,他真的在看我。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神,蒙蒙的,像在对我说话。我突然一阵心跳,匆匆走回办公室。

坐在办公桌后,我感到心慌。

他进来了,直接坐在我的对面。还好,只那么一会儿,他就开始说话了。声音低沉,素描线条一般,充满磁性。他说,他收到了中国美术馆的邀请信,希望他参展明年春节期间举办的“全国现代艺术大展”。他考虑再三,不想拿着现成的作品去展出,他想在现场搞“行为艺术”。我看着他,有点疑惑。他跟我说过国内美术界非常著名的“八五新潮”,他告诉我,“八五新潮”以后,前卫美术最让人振奋的,就是在创作中引进了“行为艺术”。老实说,我没完全听懂,我回家跟你讨论,你说,把一些不正常反规则的事说成美术创作,你不喜欢。他看出了我的茫然,笑了,笑得无声无息,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让我感觉到那里有一种坚定。他轻轻地,声音却似乎来自展厅,这次现代艺术大展明确不接受“行为艺术”,但他要搞突然袭击。他认为中国现代艺术是应该有所突破了。再说,突然出现,本身也是“行为艺术”的一部分。

在他低沉的声音中,我好像同意了他的想法。甚至还有点兴奋。

他说他想搞的作品叫“性感的观音”,希望能表现出人性解放和个性自由。说着,他打开速写本,有点犹豫地看看我,然后推了一下眼镜架,把本子递到我面前。我傻了,第一张速写就是我,就是开会时我低头写字的样子。我脸颊发热,抬眼看他。他示意我继续翻看。我翻一页,又翻一页,每一页都是我,只是造型在变。我看到一个盘起头发,衣领袒露到乳沟的观音造型。那观音的脸是我。

突然,我听到他在说话,愿意一起创作,一起来完成这个作品吗?我抬起头来,我懂他的意思,我用眼睛问他,希望我“入画”?他抿起嘴巴,嘴角深藏着微笑。他点点头。

我说不出话来,脑子里还在犹豫,可心里却感到愉悦,甚至还有点兴奋。我愿意,我愿意参与他的工作,跟他一起创作。可是,我不太懂前卫艺术。我能完成好吗?会不会影响他的作品?他明显看出了我的心理活动。他说,还有两个多月,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创作和路演。我们会组织一个小组,配合我们一起工作。来吧,我们一起,我们一定能成。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他兴奋地跳起来,走到我旁边,给我鞠躬。

我连忙站起来。我们竟然脸对脸,离得那么近。一切都突然凝固了。好像过了许久,他轻轻地说:“你的眼睛好亮。”我知道,我的眼珠特别黑。我垂下眼帘,看见他慢慢抬起双手,我的脸颊被他捧住。我感觉到他的气息,我感觉到他的嘴唇,我感觉到他的舌尖,一股淡淡的烟草香味。我的双腿完全软了,要不是被他紧紧抱住,我一定会瘫在地上。我全身发麻,喘不上气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的声音:现在,我更确信我们能成。

哪里有点躁动,我感觉到了。

我连忙说,很晚了,要下班回家了。他轻轻放开我,我的腿一软,差点倒下。他一把拉住我,把我扶在座椅上。我终于喘过气来。我低着头,感觉这房间安静得让人窒息。我想找个话头,可是没想到,张开嘴,出口的却是,女儿,女儿在家里?他的声音似乎有点犹豫,没有,跟她妈妈在一起。我没在意,正准备找其他话题,却听到他继续说,我们离婚了,女儿跟她妈妈走了。

我非常吃惊,抬头看他。他的眼神有点散。我突然紧张起来。

我要回家吃葱烤鲫鱼。

02

你喜欢我的头枕在你手臂上,你喜欢我的身体蜷缩在你胸前。我知道,那样我会安然入睡,会很快进入梦乡。因为这,你晚上写东西的时间缩短了。你说,为了我,你可以放弃当作家的梦想。可是,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却看见你坐在台灯下写字。你给我读过你写的小说,我发现你在写他。你在写一个画家。我把头枕在你的手臂上,没有像往常那样蜷缩起身体,我脸朝上躺着。我想说话,我想说他。

我非常吃惊,我说我准备参与他的画,要成为他画中的一部分。你竟然没有反对,甚至没有反应。我想,你一定没有听懂。我侧脸看你,你的鼻子成了一条中线,两只眼睛一上一下。我突然想起我们的第一次,你趴在我的身上,吃惊地对我说,你终于理解毕加索笔下的女人,眼睛为什么总是不在一条平行线上。你说,只有这样看过了女人,才能画出那样的感觉。我想起他,心里一惊,视线散开。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久。他说,你的眼睛好亮。然后,他慢慢捧起我的脸颊,轻轻吻我。我闭上眼睛,感觉着那两片嘴唇的颤动。我想,他是不是也有毕加索的视觉?当时,我应该睁开眼睛的。

我不敢看你,闭上眼睛。我把他的创作构思和灵感,把我怎么入画,又认认真真地描述了一遍。我想,你应该听懂了。你是听懂了,因为你翻转了身体,仰躺着。我睁开眼睛,蒙蒙的光晕勾勒着你的鼻梁,你的两眼看着屋顶。我喜欢你这个样子,因为每当你这样躺着,我就知道你在想事。你想事的时候,不会把我枕着的手臂抽走。我问你,你不反对吧?我看见你的嘴角在微微上翘。我知道你同意了。

但是,我流下了眼泪。我想起他说“你的眼睛好亮”,想起他吻了我。我伸手摸摸你的脸,双手抱住你的肩膀,移过去在你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再次闭上眼睛。

我感觉你又转过身来。我知道你在看我。我的眼角应该留着笑容,因为你抚摸着它;我眼角的泪痕应该还没有干,因为你亲吻了它。你怎么从来也没有说过“你的眼睛好亮”。你在解我睡衣的纽扣,我没动。

你把我揽在怀里。我想,那样多好,两个人长在一起。我知道你已经成了一个男子汉,你在乎我的感觉。我看见你满足,我开心。

今天怎么了,我没有在配合,但我的身体深处正在爆炸。

他捧着我的脸颊,轻轻吻我。我被越抱越紧,我的胸脯紧紧贴着他。从嘴唇到舌尖,我吮吸到淡淡的烟味,充满野性。

我喘不过气来,心跳开始急促加快。腹部牵住了浑身的肌肉,让我紧张得无法自已。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我们结婚时他送的画。那画没有标题,左下角只是草草写着“作品23”。前些日子,在一本他出版的画册上,我看到了这幅画。他给这幅画写的说明寥寥数句:以黑白灰为主色调,大排笔横平竖直刷着色块。色块之间,隐隐洒着红黄蓝的水滴,让黑白灰充满神秘的生命力。在画的当中,似乎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那是我们短暂生命永远不可知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差不多要昏过去了,我的身体深处,有一股不可知的暖流突然奔腾而来。生命中,我的身体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

我盯着那幅画,进入了混沌状态。我想,这撕心裂肺的感觉是你给的还是他给的。我突然一阵紧张,惊醒过来,我在冲上巅峰时,是不是叫了他的名字。我回头看你,你闭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我把耳朵凑过去听。我听清了,你在轻轻叫着我的名字。我愣了,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你冲上了高峰,插上了战旗,但你牺牲了。

你再次伸出手臂让我枕着。我没有拒绝,我换了一个方向蜷曲起来。我背对着你。为了让你安心,我让自己的背部贴住你的胸膛,由着你从背后抱住我。我睡不着,瞪着眼睛,盯着黑暗。过了一会儿,听到你小声叫我,我不响。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你轻轻的鼾声,均匀而舒缓。

我对不起你。今天才知道,我的心灵深处,深深藏着他。他执着于笔触和色块、线条和留白,他袖口上的颜料和稍稍有些蓬乱的头发,散着淡淡的烟草味儿……今天他吻了我,好像突然唤醒了我。其实,一直以来,我不单单崇拜着他,还爱着他。只是我在自己的心里,筑起了一道隐形的墙——他的妻子和女儿。今天我才知道,他也爱我。他说“你的眼睛好亮”,我感到幸福。

我一惊,感觉一口气喘不过来。你对我那么好……

我是不是要告诉你,他吻了我。我是不是要告诉你,如果我入了他的画,就有可能离开你。我是不是要告诉你,我人生第一次攀上快乐顶峰时,脑子里想的是他。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我怎么感觉我脑子里有一座火山在崩裂。

我听到两只耳朵的深处“轰”的一声,炸了。

展览大厅里,“性感的观音”在展出,可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穿着宽大衣服的人盘腿坐在地上,那人的腿边和衣服下,散着一些鸡蛋。那人在干嘛,孵蛋吗。我听到了,那人说,要孵育即将到来的新生。有几个套着白布大口袋的人走来,两个神秘的观众在窃窃私语,那是吊丧的。要给过去送葬。还有,还有,我的眼前模糊了,好像有个女的,举枪向两个电话亭射击,她说对话不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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